江合嘲讽道:“蛇瘿吃的人不少。因为这个是你朋友,才令你动摇么?人生俱三魂七魄,死后魂气归天,重新投胎做人。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这天地轮回的一环。造化变迁,沧海桑田,一人之生死又何足道哉。”
“生命已然短暂,连死亡也不能永恒?”
“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天地就是一辆马车,万物都是它轮毂下的尘埃。”江合说。
江宜喃喃道:“天地而为炉,万物而为铜……”
江合流露出意外表情,末了道:“不错,万物都在一座熔炉里,所有人其实都是一个人。死亡不能永恒,但你可以追求一种永恒的死亡。永恒的死亡是对生的超越,当你达到永恒,其实也就无所谓生与死。”
江宜头痛欲裂,似乎想到了什么。
江合说完,又讽刺道:“徐沛的死,当然不是这种永恒。”
江宜道:“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你说的不对!‘徐沛’死了,但死的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徐沛。世上有两个徐沛。”
“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那必然是一个为真,一个为假。”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江宜抱着脑袋。
江合饶有兴趣地打量他:“自然是,你觉得对的那个为真,你觉得不对的那个为假。弟弟,你觉得,这世界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江宜陷入恍惚。
本来应该是什么样?
大地本来在脚下,青天本来在头上。
太阳本来只有一个,月亮本来只在夜晚出没。
江宜与江合本来就是兄弟,本来就有一道天雷,十年前将他们分开。
本来应有一双视线,默默追随着那个孤独的孩子。
“你和我之间,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江合期待地微笑,“弟弟,你来选一个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商恪吗?如果你选对了,天雷和商恪都归你。不过,假的那个就要去死。不是很好玩吗?”
江宜难以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合道:“蛇瘿知道人心的欲望,但你的欲望藏得太深。你到底想要什么,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让我帮你一把,你来做这个选择,选一个你真正想要的。”
他将手掌伸入雨幕中,张开双臂,长风贯彻胸怀:
“你是选择清河县里那个家……还是选择一条孤独无依的路……你选啊,快选吧!选了你就能回家,选了商恪就是你的!哈哈哈。”
江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什么真的假的?这个世界本来是真的吗?
那个一直注视着他的人呢?去哪里了?
那个陪伴着他一路走下去的人呢?去哪里了?
“快选吧,选清河县还是选雷公祠。”
“选啊,选一对严父慈母,还是选一双弃你如敝屣的爹娘。”
帮帮我……江宜心中乞求。那个一直以来帮助我的人呢?去哪里了!
“选我和你之间,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江合怜悯地抱着弟弟的头颅,在他耳边呢喃。
江宜哆嗦着,不断喘息,江合耳朵贴近他嘴边,听见他轻声低语:“十年前有一道天雷……”
“对,”江合鼓励道,“有一道天雷。”
“选中的那个人,成为天书台……”
“不错,就是这样。”
“天神剖去了他的五脏六腑,使他变得不人不鬼……”
江合抚摸江宜的头发。
江宜说:“从此那个人不能再沾染水火,靠近火他会变成焦炭,靠近水他会化为泥浆……”
江宜一把推开江合。两人都在雨中走过,浑身湿透。江合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身体,摊开两手,很无奈似的。
“你是假的。”江宜说。
“呵呵呵呵。”江合一阵发笑,他怀里掏出把裁书刀,朝自己心口扎下去。
江宜猛地一哆嗦,看见汩汩鲜血从那伤口里涌出来。
“猜对了,”江合说,“奖励你。”
他用刀剖开肚子,抓出鲜红的肠与肺腑,轻描淡写地丢弃,他是一个人,不是天书台,他的心脏还在地上跳动。
江合脸上带着微笑:“你可以去告诉商恪,天雷选择的是你,他本该关照着长大的人也是你。可是,怎么办,他好像还不太明白。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对这个世界这么多问题。”
这通红的场景倒映在江宜眼底。无数念头涌入他脑海,真实与虚幻之间,界限开始分明。
“你是洞玄子。”江宜说。
江合给他鼓掌:“江宜,你要怎么离开这个梦呢?”
江宜一步步后退,直到半山亭外。
雨水浇在他肩上,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水中变得模糊透明。在那做梦者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一切假象都将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