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哥中邪了?”学堂的同砚问。
江宜嚅嗫道:“我……我不知道……你别乱说……”
他想到那日所见,江合浑身化为透明的样子。
“什么叫我乱说?大家都知道啦,是不是!是你家的亏心事报应到你哥身上,他被天雷打死了,有个妖怪附在他身上!”
先生以竹篾敲书案,打断学生们的窃窃私语: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幼子承昭,谨慎敬戒。
勉励风诵,昼夜勿置。”
那同砚大叫一声:“呀!妖怪来了!”
众学生一窝蜂跑出去,江宜惊慌失措,正看见山墙下江合一闪而过的半张脸。
“妖怪!大白天的你也能出门吗?”
“你吃人吗妖怪?”
“江宜!你的妖怪哥哥来了!”
江合被往日同砚围攻,背靠着墙根,一言不发。他那模样很有些狠意,目光从众孩童身上一一巡睃而过,竟然让大家都被吓住了,气焰一时矮了下去。
他又精准地在十多张面孔中找到弟弟江宜。
“我不是妖怪!”江合说。
江宜打了个哆嗦,直觉哥哥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你不是妖怪?那你为什么不吃饭不喝水?!”
“对啊对啊!妖怪不吃人的食物,都是吃人心喝人血!”
不知谁拿小石头砸在江合额头上,顿时打破了平静,小孩儿们蜂拥而上拿江合开涮。江合再顾不得,忙拔腿跑了。
江宜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后怕不已,却又不知道在怕什么。
过得一会儿,廊下有人说:“那是你哥哥,你就这样袖手旁观?”
江宜茫然,看见不远处回廊下站着的人,竟然是前不久虚无上人身边的药童。
半晌得不到回答,那童子带着些许悲悯的神情,转身离去。
庭前全是散落的石子,学堂里一片寂静。
江宜浑浑噩噩,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树下纳一只手毬。
“阿娘。”江宜坐到母亲身边。
他表情很是沮丧,姚夫人放下手中活计,搂着儿子:“怎么了,我儿?”
江宜将白天学堂里发生的矛盾告诉母亲。其实他心里又气又怕,不知道是怕古怪的哥哥,还是怕那些起哄的同砚,更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我遇到了上次那个道长身边的小师兄,”江宜说,“他竟然责怪我袖手旁观。他凭什么这样说?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姚夫人问:“那你以为你的哥哥变成妖怪了吗?”
江宜道:“学堂那些人说……”
“别管别人怎么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江宜犹豫:“我不知道……那天,那天我也看见了,合哥的身体变成那个样子……”
姚夫人说:“合哥受了很严重的伤。有时候人为了保命,连四肢都可以截掉,面容也可以改变,这样你就能说他不是人,是个妖怪吗?”
“……不能。”
“有的人分明好好活着,四肢健全,却被骂成禽兽不如、不配做人,为什么呢?”
江宜回答说:“因为他不遵孝悌、不守公义、不讲道德。”
“那你说什么是人,什么不是人?”
江宜陷入思考。姚夫人摸摸他的发顶。
东院里传来吵嚷的声音,其中混杂着江合的尖叫。
“哥哥!”江宜猛地跳起来,冲出门去。
院里,江忱正命几个粗膀子长工将江合五花大绑,摁在椅子上。满地殷红全是狗血,当中一个莲冠道士用茅草蘸了狗血,举起手就往江合身上招呼。
刘夫人切切哀求:“这是做什么呀?这是在做什么!江忱!那是你儿子!”
连冠道人道:“夫人,此子已有非人之相。恐怕当初早已为天雷劈死,如今是妖邪借尸还魂,当心害了你全家性命!呔!你且看仔细了!这还是你儿子不是?!”说着一鞭子抽上去,江合脸上登时绽开鲜红的印记,脸皮破开一道口子,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竟然像个填塞着煤絮的布娃娃。
刘夫人腿一软,跌倒在地。
江合缩成一团,有些发抖,却不肯求饶。
那厢江忱扑通给道士跪下:“道长!大师!你救救我一家人!让我儿子入土为安吧!”
莲冠道人挥舞茅草鞭,呼啦啦地朝江合抽去。那激烈的声响中,江宜吓傻了,忽然间他看见了江合的眼神——他确定江合就是在看自己,就像在学堂里,被那么多人围着,江合也能一眼就找到弟弟。
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好像在他身上咬了一口,痛得江宜大叫一声:“啊!!”
‘我不是妖怪!’
江合在学堂里喊出的这句话在江宜耳边炸响。
他突然明白过来,江合为什么会出现在学堂。他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为了说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