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蓓给出的答案是听从你自己的意愿。
“我不知道。”
这四个字是殷莲说的最顺口的字,硬邦邦的从她嘴里丢出来,掷向俞可蓓。
俞可蓓接住它们,说:“殷莲。或许你现在不知道,但是你会知道的。就像你见到凌荇在你生日时杀人,你知道离开她跑进医院;就像你受伤,你知道去找葛护士帮忙;就像你为了能够不死,你知道要把所有可以说的事情交代给警察。你知道的。”
秋天已经快要过去,下周就到立冬。殷莲的眼里却升起一层秋日的浓雾,茫然无措地面对俞可蓓,一个字也没有从喉咙里滚落。
同样没有说出话的还有江闻笛。
她和殷莲同样被困在咨询师的问题里。
两分钟以前,廖老师问她:“这是你一直想要去探寻的事情,你想知道殷莲为什么要杀害你父母。现在你知道了,你的心里有什么感受呢?”
什么感受呢?
六岁以前江闻笛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她爸爸君秋是一个发明家,从小到大她就不缺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什么会说话的玩具青蛙啦,可以坐在上面低空飞行的小风筝啦,穿上就能自动走路但是会撞墙的鞋子啦……她妈妈韩娟娟曾经是老师,后来身体不好,就在家全职带她。江闻笛最喜欢和妈妈一起唱儿歌,照顾家里阳台上的吊兰和隔三岔五买回来,但总是养不活的鲜花。
偶尔爸爸去幼儿园接她放学回家,父女俩会在路上偷偷买妈妈不许吃的垃圾食品。他们蹲在家门口把淀粉肠塞进嘴巴里,嚼完以后再开门。有时候吃完了,回家太快,身上的味道还没有散光,妈妈就会使劲皱皱鼻子,说怎么觉得好像闻到了淀粉肠的味道?
他们父女俩相视一笑,一左一右的用甜言蜜语绕晕妈妈。
那是梦一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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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起来跑步,训练体能和枪法,要记住眼前每一个物品的细节,要能在取东西的时候不惊动东西边上的铃铛。打瞌睡会被金锁勒住脖子,犯错会被绑住双手吊起来。妈妈不理她,姐姐笑话她,爸爸笑着说爱她。
那是梦一样的日子。
殷莲向俞可蓓伸手,“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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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一日。
刻入江闻笛骨髓里的日子。
那一天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过稀奇古怪的小东西。爸爸最后做给她的天蓝色的小风车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褪色,阳台上再也没有妈妈买回来的花,她学会的儿歌妈妈再也听不到。
她成为‘江闻笛’。
考到年级第一名的江闻笛,帮助被霸凌同学出头的江闻笛,警校大一的新生江闻笛。
十一年,四千多天,君闻笛的人生被殷莲篡改为江闻笛。
江闻笛在很多个夜晚惊醒,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我是江休云的女儿吗?那谁又是韩娟娟的女儿?’
在听江寄林说殷莲往事的时候,江闻笛一度非常平静。平静到她完全没有殷莲是杀害自己亲生父母的意识,平静到殷莲对她而言完全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六岁那年她为了给爸爸妈妈报仇,拿儿童剪刀捅向殷莲的胸口。她吓得魂都没了,还记得一遍又一遍重复殷莲的样貌。她甚至还能想起之前妈妈告诉她,有一家公司希望爸爸去那里上班,但是爸爸不愿意去,因此和那家公司的老板发生了矛盾。
十一年过去,江闻笛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越来越少。
偶尔看见爸爸给自己做的小风车,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难过。
江闻笛的心脏重重地颤动,她的身体跟着颤抖。回过神来,她满眼的惊慌:“我好像忘记了!我忘记要给爸爸妈妈报仇,我忘记我应该憎恨殷莲,我忘记我该愤怒,我该诅咒殷莲下地狱!我,我忘记了……我怎么能……”
‘我是白眼狼。’
被泪水堵住的话语没能说出来。江闻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一滴一滴砸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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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莲合上姜曼榆的日记本。
她抬头,面对俞可蓓时心口海啸般突兀又汹涌的生出一股酸疼。酸疼的感觉顺着心口一路往上蔓延,很快到达她的喉头。殷莲尝试吞咽,她的动作让这股酸疼在咽下的时候有一瞬缓解,可很快它又卷土重来,迫使殷莲发出不知所谓的声音:“…呃,哈,哈,哈,哈,哈…”
殷莲张大嘴巴,笑声从她嘴里一个字一个字,不连贯的往外蹦。可是她的脸没有笑,眼睛没有笑,嘴角也没有上扬。殷莲弯下腰,捂着自己的心口,她呕吐似的把笑声从嘴里吐出来:“…哈,哈,哈…”
俞可蓓的眼泪从眼眶里跌下来。她趁殷莲发现以前,用手背擦掉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