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辞忍了又忍,才没冲上去扶着宋柏轩,只不近不远的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恰好的距离。他很清楚,在这些人面前,老师不能露怯,更不能流露出一丝弱者的气息,否则必然会被打压。
这不光是老师的颜面,还是范老的颜面。
“范老爷,您这边请。”
师徒二人由范府的仆人引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才行至府中的后花园,亭子里已经摆上了宴席,还设了棋局与笔墨,与其说是家宴,倒不如说是一场学子宴,只不过宴席上的“学子”都早已有所成。
范明冶见宋柏轩师徒走来,立刻高兴的起身相迎:“好小子,你可真是耐得住性子。”
宋柏轩无奈的笑笑,任由范明冶上前十分亲昵的握住他的手,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举动,朝他们看过来。
范明冶仔细打量着宋柏轩,尤其盯着他已康复的双腿,眼中的情绪翻涌着,又迅速压下去:“是好事啊,如今可还难受?刚才我见你行走与常人无异,想来应是大好了。”
“是,多亏了两个孩子仔细照顾,我这身子骨才渐渐好起来。”宋柏轩笑着应下。
二人说话间,已有人朝他们走来:“范老,这位便是今年的案首?”
“不止呢,”范明冶拉着宋柏轩坐下,又让卫辞坐在他身侧,言语间满是骄傲,“他可不止是案首,还是未来金安府盛阳书院的院长。”
空气中霎时一静。
连宋柏轩都被惊到了。
他早料到范老会在宴上提及此事,却没想到如此单刀直入,甚至没有一丝迟疑的,便将他推到了最高处。
一个秀才,哪里能当得府城书院的院长?
连宋柏轩自己都觉得德不配位,更别提是在场的诸位官员了,这些人不是进士便是同进士,甚至还有些是曾经的探花、榜眼,他一个府试的案首什么都算不上。
“范老,这……过于草率了吧?”金安府通判罗明新皱着眉,“盛阳书院的事还未定,院长的事更应该慎重考虑,我听闻宋案首在兹阳,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子,来府城书院担任院长怕是会引起非议。”
简而言之,不够格。
其他几位官员也都忍不住点头附和:“范老,盛阳书院的事还未议定,到底不是桩小事。”
“是啊范老,我等知晓您想为百姓做点事,可金安府已有那么多家书院,您大可让宋案首继续担任夫子,随便去哪家书院,想来大家都会非常欢迎。”
范明冶捋了把胡子,笑了声,但眼中的笑意却很淡。
周遭反对的声音渐渐沉默,刚才质疑的那几位官员更是眼神飘忽,不自在的避开。
范明冶在朝中的分量很重,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想得罪他,可谁曾想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敲定盛阳书院的事。
如此一来,待日后返京,他们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会牢牢的打上“盛阳书院”的标签。
他们的确对范老十分尊崇,可成为权势的既定受益人后,没有人会想再次推开,为了那些几乎没什么前程的穷酸书生,反而与朝中的世家大族为敌,实在是不划算。
但范明冶行事霸道,丝毫没给他们留下余地。
“在座的诸位,除了罗大人,恐怕都会为了念书饿肚子的时候吧?”范明冶淡声说道,“吴智,你家世代务农,当初念书连束脩都险些交不上,夫子狠心赶你出私塾时,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吴智陷入沉默。
“刘成,你当年进京赶考,盘缠用尽,不得不变卖衣物露宿街头,一路乞讨进京时,脑子里又想的是什么?”
刘成眼中划过一抹屈辱,自从他高中后,便少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可范明冶却毫无顾忌的提起,简直不给他留丝毫颜面。
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曾淋过雨,就要为别人撑起伞吗?
那他们淋过的雨又算什么?算倒霉?!
刘成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范明冶又平静的点了几个人,无一不是出身贫寒之辈,读书之路都不怎么顺利,他的本意也很简单,无非是想让这些人多一丝怜惜和共情,哪怕不为盛阳书院出一份力,也不要阻拦。
在场的诸位官员全都陷入了沉默。
读书不易,是天下人的共识,也正是因为读书的不易,能够走上仕途做官的文人才备受尊崇,可一旦读书成为易事,他们固有的地位会不会因此而动摇?
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想要长长久久的富贵,又有什么错?
场面一度凝滞。
范明冶不由得有些失望,抓着宋柏轩的手紧了紧,哪怕从一开始他便知这条路荆棘遍布,不会太容易,但真正面对赤裸裸的人心时,他还是忍不住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