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严厉与约束,似乎只是在将他推得越来越远。
在被心魔所困的六百年里,江送雪不止一次听见燕深的诘问,为什么当年登仙梯上,他不愿选择自己?为什么大师兄代师收徒时,不愿意带他走?
江送雪在幻境里其实想过很多次,若世事能重来,当年登仙梯上,他能牵起那个眉目孤犟的少年,或许往后一切的结局都将不一样。
楼相见与燕深会是同门友爱的师兄弟,偶尔会有小矛盾,但终将会互相扶持。而燕深会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自己会好好的教导他修行向善,保护他,引导他。
他的一生会活的潇洒恣意,逍遥纵情,成为一个令人敬仰爱戴的大能修士。
而不是……
一意孤行的与世为敌,负尽骂名,魂飞魄散,最终一步步走至无法回头的深渊。
可世间事哪有如果,又如何能够重来?
曾经无瑕通透的傲洁孤雪,反倒生了心魔。
寒山之内,裴初被江送雪一剑破开虚空,在楼相见赶来之前,便从幽魔渊被带回了九华仙宗。
大师兄干脆利落,裴初甚至来不及反应。才出魔渊,又入寒山,裴初看着周遭的熟悉之景,眉头轻跳。
寒山外部银装素裹,常年风雪萦绕,山腹之内却是浮水流动,冷寂清寒。
在深潭之上,还立着一座石台,本是九华仙宗处罚重罪弟子的禁闭之地。江送雪曾经修为跌落,双目失明,被燕深蓄意诬陷关押在这里五十余年。
后来仙魔大战,他被楼相见救了出去。但谁也没想到,在燕深死后,白衣仙尊又回到了这里,如同画地为牢一般,在此地独自闭关了六百年。
六百年后,他第一次出关,带回了一个失而复得的残破亡魂。
鬼王一身红衣喜服,脖子和脚上还束缚着困仙锁,模样瞧着实在狼狈落魄。江送雪微微一顿,垂眸在指尖凝聚起一道剑气,不到片刻便替他斩断了身上的镣铐。
等到抬头时,才看清他身上穿的是喜服。仙尊指尖一动,默不作声的从自己的储物玉佩里,取出一件白衣法袍。江送雪的法袍向来都是单调的一个款式,他拿出的这一身,自然也与他身上的别无二致。
流水静谧,裴初站在石台之上,看着江送雪递过来的法袍一顿,抬手无所谓的接了过来。
他没有立马打算换上,而是退后一步,从江送雪的掌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腕。说不清谁的体温更冷些,裴初一身鬼气,阴魂相融早不是活人。
江送雪修道忘情又是冰灵根,常居一片风雪之中,冰魂雪魄也难有世人温情。
可是那一截冷白如玉的皓腕,擦着他的掌心离开时,仙尊还是不自觉的捲了捲空落落的手掌。
他微微抬眸,一双银灰色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倒映着少年的脸,红衣墨发,绝艳风流,是与心魔所幻的燕深,截然不同的面容。
好像寒潮叠涌,松涛无声,江送雪的声音轻的好像怕惊醒一个离奇的梦——
“别怕。”
也不知道是在说与裴初听,还是在说与自己听。
裴初沉默半响,轻声一笑,他将手中的衣服一抖,就要随手换上。喜服被甩落,江送雪别开眼,自觉的转过了身,一声促狭又讽刺的笑响起,好像谁也没有听见。
就如同江送雪心湖里突然坠入一颗石子般溅起的涟漪,在一阵短暂的波澜之后,又克制的回归了平静。
身后衣物摩挲声渐小,江送雪等待片刻后才重新回过了头,他愣了一下,看着那身白衣浸血般又重新染成了猩红。
裴初身上背着的是沉浮在血海里的恶鬼凶魂,早就不管穿什么都会是一身煞气血腥。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将地上那身喜服随手收敛便打算离开,才跨出一步,石台上倏的生起了结界。
裴初脚步顿住,转回了头。石台空间不大,他与江送雪相隔两步,却如同堑渊。他微微的勾起嘴角,懒散的侧眸轻睨着江送雪笑道:“怎么,仙尊这就想为民除害了?”
他早已连一声师兄都不愿意唤他了。
江送雪指尖轻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冷清:“你身上怨鬼太多,若不克除,终成隐患。”
十万恶鬼不是儿戏,一个纯阴之体被炼化成鬼王,身上的阴气就如同滋养恶鬼的饲场,恶鬼越是强大,宿主便越是容易遭受反噬。
很难说哪一天,这个重返世间的亡魂,会不会再一次消散。
裴初不语,视线从那双银灰色的眼眸轻轻略过,又垂下了眼睫。结界泛着白茫的微光落在他身上,曾经的锋芒冷峻,意气风发,都变成了现在的孱弱落魄,削瘦清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