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怀亦明白谢安青的顾虑,率先说:“现在不是以前了,写婚书只是图个吉利,没那么多讲究。”
李香兰的女儿也说:“对啊阿姐,我就是想收藏一张,你不用有压力。”
黄怀亦靠在椅子里摇着扇子:“我们这辈就剩下我和你卫老师还能写,往下都在忙着挣钱,没人静得下心好好学,村里现在就你字好,总有一天家谱轴子,各种礼仪文书都靠要你来写。”
黄怀亦说得很平静,谢安青却跟七月哪天突然看到她枯老的手时一样,快速红了眼眶。
她不喜欢听“总有一天”这些话,像是在预告什么。
黄怀亦看了眼谢安青旁边因为她情绪波动而皱紧了眉的陈礼,笑着说:“记着呢,你那张,我肯定要亲自写。今天就当是教你怎么写。”
黄怀亦扶着椅子起身,走过来拉住谢安青的手说:“跟你平时写字一样,只要心平气和就能写好。”
黄怀亦把谢安青拉到书桌前,递给她笔:“我来念,你来写。”
谢安青手指发白,手腕僵硬发抖。
黄怀亦侧身倚在桌边,曼声念:“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啪。”
眼泪掉在了朱砂纸上。
黄怀亦摇扇子的动作停顿片刻,给谢安青换了一张纸,说:“专心。”
书房里只剩下轻轻浅浅的呼吸和黄怀亦富有韵律的声音。
不到十五分钟,婚书晾干送出。
谢安青低头靠在仍然站在桌边的黄怀亦腹部,向她坦白:“我不会真的结婚。”
黄怀亦笑了声,扇子轻拍谢安青的后脑勺:“我知道啊。”
很轻快的一声。
一直在关注谢安青,没有说话的陈礼闻言快速转头。
黄怀亦感受到她的视线,笑着说:“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感觉这种东西说不清。”
陈礼无言,现在更多心思在谢安青身上。
她知道黄怀亦教过谢安青写字——还是在露台上接待“三下乡”大学生那次——谢秀梅说谢安青刚会拿笔,黄怀亦就开始教她写字了。
她当时没在意,没细想黄怀亦教了谢安青多久,她们感情多深。
今天看到谢安青的反应,她大概确定了:黄怀亦、卫绮云在谢安青心里的分量应该和谢秋岚差不多。
那就是说,她至少还要经历两次离别。
陈礼看着和小孩子一样额头抵在黄怀亦腹部的谢安青,心跳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黄怀亦说:“婚书是人写的,能写一个女人的名字,就能写两个。只要你们确定了想在一起,就能在这里结婚。”
这里:东谢村。
出去了,没人认朱砂婚书这种东西,一切聚散离合都只能靠双方自己的决心、勇气和爱。
谢安青说:“我确定。”
没有任何思考,话语掷地有声。
卫绮云从外面进来,说:“那就等时间定了,来找你黄老师写,到时我教你一支喜庆的曲子。现在先让你黄老师休息。她这几天老是梦到刚进学校那会儿,和你婆、我,我们三个不服从安排,非要把辍学的、没钱的孩子都找回去读书,气得校长吹胡子的那些事,精神头很差。”
“没有吧,昨天睡了八个小时。”黄怀亦笑道。
谢安青已经站了起来。
卫绮云反驳黄怀亦一句,扶着她边往出走,边和她低低地说话。
“纠正一下,只有你和秋岚不服从安排,我一个教音乐的,哪儿想得到谁上不上学,上不上得起学。”
“不对吧,我记得是你第一个裁了自己的旗袍,给孩子们做衣服穿。”
“你记错了。”
“没错。”
“错了。”
“没有,后来还裁我的。”
“补了你很多件新的。”
“我数着呢,一共165件,还差一件。”
……
谢安青和陈礼目送两人离开,书房里只剩下墨香和寂静。黄怀亦的茶已经不滚了,卫绮云种在院子里的茶叶即将见底。
谢安青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靠在陈礼肩上,说:“我一出生就没有爸妈,但有三个奶奶。”
谢秋岚,我奶:教我做人——念书,教我生活——种花种草;
黄怀亦,我奶:教我怎么安静——写字;
卫绮云,我奶:教我怎么活泼——吹笛。
她们用三个不同的姓,填满了我百分百空白的童年。
现在,她们一个在河边长眠,一个差我一张婚书,一个差我一支喜庆的曲子。
“陈礼,我会等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