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等得口干舌燥,端起就喝,连饮三大盏。
谢折衣看着他,微微一笑,眼里漾起促狭:“茶诗有云,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不知圣上满饮此三杯,有何体悟?”
“体悟啊?”雍盛咂嘴,噗地笑出声,“很是解渴!只是喝得快了些,着实热出朕一身的汗,越发像一头不解风情的呆牛了。”
他说着,褪下外层轻薄罩衣,命绛萼取来笔墨纸砚,又让莲奴将那些亟待题字的团扇铺展开,催着研磨润笔。
“看来这头呆牛还欠了不少文债要还。”
谢折衣缓缓啜茗,气定神闲地看他风风火火要墨索笔,又看他撸起袖子架着笔,对着空白扇面陷入沉思。
“怎么不动了?”谢折衣明知故问。
写字其实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不知写什么字。
雍盛苦着一张脸。
许是他悬腕停顿的时间实在太久,谢折衣终于看不过眼,大发慈悲地发问:“这面扇子合该送往哪位大人府上?”
莲奴是个懂事的,连忙在旁接话:“回娘娘,该送往左相府上。”
谢折衣颔首,略微沉吟,道:“范大人乃国之栋梁,锐志匡时,竭忠许国,行谊刚方,当得起‘忠直厉行’四字。”
玉音甫落,对面皇帝已大笔一挥,刷刷写就。写完的扇子推给莲奴,莲奴便火速帮忙盖上皇帝宝印,又忙掣换来另一柄空扇。
一切都有条不紊,娴熟得很,像是一早便商量好了,擎等着谢折衣构思出题字内容。
谢折衣笑了。
皇帝这小狐狸打算盘打到了凤仪宫。
小狐狸抬脸,扑闪着两只晶亮亮的黑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谢折衣失笑,心甘情愿入他瓮中:“那这把呢?”
莲奴开启自动模式:“吏部尚书壬豫。”
“壬老硕学通儒,广栽桃李,执天下清流之牛耳,当许之以‘道山学海’。”
“大理寺卿杨撷?”
“‘高风峻节’。”
“户部林辕?”
“勉之以‘笃行致远’。”
……
少倾,十余柄团扇的题字悉数完成,效率感人。
雍盛长舒一口气,潇洒掷笔,边活动筋骨,边令莲奴赶紧拿去晾干送人。
抬眼时,发现谢折衣已撤了茶具,又焚起了香。
一鼎青釉弦纹三足炉,在离香灰约半寸的高度设一小铜丝架,谢折衣手握宝镊,依次自一旁的八宝锦盒内夹起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天然香料,置于铜丝架上,徐徐烘烤。
空气中缓缓蔓延开幽韵香气,不似沉檀龙麝般敦厚绵长,却独有清微澹远的清爽之感。
雍盛用力嗅闻芳息,目露惊叹:“这是什么香?”
谢折衣道:“四弃香。”
“四弃?”雍盛摸摸鼻梁,“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字?”
“因其取用香橙皮、荔枝壳、榠楂核、梨滓、甘蔗滓等遭人遗弃的果皮,揉搓为料,自然比不得那些昂贵名香,也配不上什么顶好听的雅名。”谢折衣勾了勾唇角。
雍盛不以为然:“朕倒觉着,它比好些名香闻着舒服。”
谢折衣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雍盛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谢折衣的手略一停滞:“有的。”
“什么?”
“圣上以后慢慢儿就会发现。”
静室焚香讲究一个静,她不愿多说,雍盛也不再聒噪。
他专心注视香炉,注意力却逐渐从观赏焚香,转移到那双筛茶翻香的手。
那实在是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指节清峻,骨肉匀停。它们优雅且专注地把玩那些小玩意,不疾不徐,秩序井然,每一步的节奏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从不拖泥带水。雍盛看着这样一双手,立刻就联想到它们的触感——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温软,掌心微带薄茧,指腹也是凉的,而且过分有力,骨感,不卑不亢。
而当那些修长的指尖勾缠他的衣带时,那画面带来的骇人悸动,就像埋藏在大地最底层的深沉脉搏,带起整个魂灵的震颤。
雍盛垂落眼帘,轻轻吸气,又徐徐呼气,他出了片刻的神,直到鼻尖感到凉意——
方才他肖想的指尖,此时已越过几面,抵在了他的鼻梁。
“做,做什么?”呼吸一下子屏住,雍盛连眨了几次眼,像只因受惊而怔在原地不敢动的小仓鼠。
“我唤了好几声你也没听见,在想什么?”谢折衣屈指在他鼻梁上重重一刮。
这举止未免太过亲昵。
雍盛嘶一声,捂住鼻子,垂眸就瞧见那根玉白指节上沾染了一团突兀的漆黑。
他又去摸鼻子,愕然:“何时沾到墨了?”
谢折衣挑眉:“你走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