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也想反问他这话:我该拿你怎么办?徐志怀,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烟头积攒了一截香灰,苏青瑶轻轻点走,将脸深埋进臂弯。
从前的一桩桩旧事转回到眼前。
温存的断片,一闪一闪地在脑海播放出来了:合肥的古树,西湖的雪;铁罐里的牛奶糖,餐碟上的拿破仑蛋糕;卧室翻飞的窗帘,浴室的马赛克瓷砖;水榭戏台上唱越剧的小生与花旦,她闲来无事题词的桃花扇,被他要走装点办公室的书法长卷;旧式的梳妆台,摆着花露水的玻璃瓶,口红的金属管,装痱子粉的纸盒,她扬起手,故意把香粉拍进他的咖啡……苏青瑶禁不住微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惦记着那些。
零零碎碎的,渗透了她的生命,纠缠了她半生。
可活在这个大时代,一个人耗尽力气,能握住的也就那么三两样零碎的物什。
“叭——叭——”远处响起尖促的喇叭声,是最后一班公交汽车驶过浅水湾。
苏青瑶回神。
夜已经很深了,她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于是掐灭香烟,下车。
深夜的草地是一片平静的黑海,空气弥漫乳白色的光雾,月亮嵌在云影中,只一半,玉璧也只有一半。她朝那栋老屋走去,想起第一次淞沪会战,他说要是日军打到上海,他就带她到这里避难。后来战火蔓延,它却奇迹般的挺过了炮弹,始终伫立在这里,直到现在,一个与从前几近完全两样的世界。
她来到门前。
三楼有一扇明黄的门窗,应当是书房。苏青瑶拿出钥匙开门,佣人大多歇下,客厅静极了。她放下皮包,上楼,轻轻拧动把手,进到书房。一扇光亮的屏风立在眼前,隔绝了视线。她走近,黑漆的屏面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是一个清瘦的女人,仔细看她的眼尾,隐约生出了几道细纹。
年华似水般流去了,从彼端到此岸,全然一片废墟了,残存的,唯有屏风这头与那头的他与她。
苏青瑶缓步绕过屏风,走到他跟前。
徐志怀抬头,方框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了一点。
“回来了,”他起身,低头掸一掸绒线衫,“怎么这么晚?”
“沈先生让我给你带照片,翻相册耽误了一会儿。”
徐志怀点头,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累不累?”
“有一点。”
“浴室给你烧好水了,早点休息,”他说。“明天好像又是早课。”
“上午第二堂,也没那么早。”苏青瑶平视低头的他。
那一刻,她突然明晰了。
害怕什么呢?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要是想走,明天就可以走,她的账户里有存款,港大的教职工宿舍也已经修好。哪怕有天,港大因为她的过去解雇她,她也不怕。她有头脑、有文凭,有手有脚的,肯定能找到新工作。除此之外,她还有老师、有朋友,有谭碧,有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猫——拿破仑。
她来这里,只因为她想。
苏青瑶凝望着眼前的男人。
嘴唇翕动,欲语泪先流。
“怎么了?”徐志怀一下乱了,两手托起她的脸。“发生什么了?”
苏青瑶不言,踮起脚,手臂兜住他的脖颈。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脸埋入颈窝。头顶的吊灯穿过梅瓶内拥挤的花束,灰影倒映在女人雪白的手臂,左右颤动。
泪水湿了脖颈,徐志怀弯腰搂住她,鬓角挨着她的发顶。“好了好了,不哭了,沈从之那小子跟你讲什么了?和我说好不好?你和我说。”
要说的太多了。
错位的相遇,新旧的矛盾,在革命之路上的分歧,漫长的抗战,始于她十六岁、终于二十一岁乱梦似的婚姻,夹在其间的忽视、背叛、贬低、欺瞒,互相伤害,曾经所有的一切……这一切。
最终,她说:
“太好了,志怀……我们还能遇见。”
徐志怀震了一震,后脊先是一紧,又缓缓地松下来。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他温柔地问。
“就是突然想到了。”她闷声答。
徐志怀没说话,搂她搂得更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瑶,其实我没想过还能和你在一起。”话音很沉,往她的心口压。“打仗,你一个人在南京,又过去那么多年,再加上从前的我、我……总之就是不可能了……所以这些年,我只希望你能活着,如果命运眷顾,最好能和你见一面。就这样。没有别的了。”
苏青瑶听着,湿涔涔的脸往更深处埋。
一点窒息的感觉。
她低声的,有些许哽咽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应该,也不可能。所以想着,能见一面就好了,知道你还活着,把欠你的支票还给你,然后就……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