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顺着篷子流淌,溅湿了裤管,贺常君不为所动,只望着前方那双溅满了泥点子的腿,见他一步步艰难地奔跑。
跑到公寓楼,贺常君下车,抽出钱包内剩余的钞票,全给了车夫。
他撑伞,涉过积水的长道,两旁栽种着郁郁的行道树。
“哑——哑——”,贺常君寻着声音,仰面看那站在树杈上的乌鸦,雨水透过浓绿的叶片,落在油亮的羽毛。而它纹丝不动,铁铸一般站着,也在盯着贺常君看。乌鸦的后头,是一排窗户,而在窗玻璃后,似有三三两两的人影鬼似的徘徊。
贺常君蹙眉,定睛去看,人影又消失不见。
他们来得比想象的早。
贺常君擎举着雨伞的手浮出两条青筋,另一只探到衣兜,摸了摸,钥匙还在。脚步稍稍一顿后,男人头更低,匆匆往停车的方向去。
“哑——哑!”乌鸦又冲他叫。
紧跟着,背后似是有人声。贺常君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耳边再度被雨声充盈。静了一会儿,绵密的雨声忽然动摇起来,一阵脚步声出现,并紧紧跟在他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你干什么的?”
“你干什么的?”城门口的警察举起警棍,敲了两下车身。“上头有命令,这南门、北门都封了,没什么大事,改天再出城。”
于锦铭摇下车窗,笑道:“家里有急事,得回去一趟,还请您行个方便。”
“有什么急事?”警员没好气地说。“我可告诉你,今天上海封城,你要是识相,就老老实实开车回去,别给自己找麻烦。”
“哥,哥,真有急事,”于锦铭连忙换上讨好的笑脸。“家里今早发电报过来,说父亲中风,我正急着带老婆回家呢。”
警员弯下腰,打量起车后座的女人。她脸色苍白,怀中搂着一个手提箱,看起来确实像要回家奔丧。
“去哪里?”他问。
“南京。”
警员眉头紧皱,直起腰,道:“行,你登记一下。”说完,他要来表格与钢笔,递进车内。
于锦铭自然不可能填本名,但也不敢乱写,怕当场露馅。他执笔,灵光一闪,想起穆淑云有个堂哥,依稀记得叫穆源,便借了他的名字与穆家的地址,填了上去。
警员应是不识字,看都不看,便叠起表格。
“对了,哥,”于锦铭从怀里摸出一包烟,趁机递给那位警员。“今天是什么日子,好端端的,封城做什么?”
“少废话!”警员大声呵斥,眼睛却滴溜溜地朝周围瞄了一圈,他见同事没往自己这边看,指尖立刻灵活地夹住对方递来的香烟,压低声音说。“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哪晓得缘由……但我听在法租界干事的兄弟说,这是要抓共党嘞。”
于锦铭心弦一紧,脸上仍强堆着笑意。
“您辛苦。”他殷勤地笑着,同警员点头致意后,绕开路障,发车驶出城门。眼前是一条灰白的路,雨势磅礴,轿车飞驰,有如渔船在暴雨天出航。
不知开了多久,于锦铭突然感觉方向盘一沉,怕是车子要熄火。
他使劲打转方向盘,轻踩油门,慢慢靠边停下。
“怎么了?”苏青瑶立刻问。
“可能是雨太大,把车搞熄火了,别担心。”于锦铭转头,看向苏青瑶。“你还好吗?脸色好差。”
“我没事。”苏青瑶摇头。
于锦铭不放心,挤进前座中央的缝隙,伸长胳膊去摸她的额头。
“要命,”他惊呼,“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跟我说!”
苏青瑶仍是摇头,眼神略有些迷离道:“贺医生呢?他什么时候过来?”
于锦铭看一眼手表:“应该快了。”
“这样不行,我得给你找个医生。”他又说。“再不济也得把药吃了。”
“我没事,”苏青瑶重复。她嗓音似是被淋湿了,疲软一滴滴渗出来。“先等贺医生过来吧,我怕他出事,而且他也是医生。”
于锦铭欲言又止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同意。
他转回身,后脑勺倚在软皮座椅。耳畔雨声如瀑,滚热的心也似被它浇熄,他后颈发凉,头脑晕晕涨涨,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玻璃缸里游动的热带鱼。想抽烟,但这不是一个抽烟的时候,于锦铭摸了下烟盒,又抬头,通过后视镜看向苏青瑶。她乌黑的鬓角靠在车窗玻璃,发呆,白的脸,黑的发,默默无言。
于锦铭看着,心头升起一阵焦躁。
他两手压向方向盘,心一横,道:“我记得附近有一个修道院,先带你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退烧药。”
说罢,他重新点火。
车身在冷雨中不停发抖,终于,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于锦铭猛踩油门,朝修道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