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得整个人都力气全无,等他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他起了身,想要去辨认究竟哪一具白骨来源于他的母亲。
但他显然无法辨认。
当皮肉腐坏,白骨生出,人与人之间的独特特征被漫长的时光磨平,他甚至辨认不出这些人死去时的表情和状态。
他们是在同一时刻突然死去的。
可能是遭袭,可能来源于外部,也可能来源于内部。
但这至少说明, 他们死去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痛苦。
这时,许城突然注意到,在每具白骨披着的白大褂衣领处,绣着一行小小的字。
他一看那行字,一颗心就剧烈地跳起来。
那竟是一个名字。
可能是为了防止研究员们把衣服穿混,也可能是为了别的什么,但这些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许城在重重白骨之间穿梭,观察着每一个人衣领处绣着的名字。
不是!
不是!
依然不是!
反复的失望之后是重新燃起希望, 而重新燃起希望的最终结果也是失望。
许城一个一个找过去, 心中的绝望感越来越深。
研究中心不止一层,他的母亲未必在这里。
更有什者, 出事的时候,她可能甚至不在这座大楼里。
或许她去吃饭了呢,或许她去医务室了呢,或许她去做别的了呢……
她的踪迹有千千万万种可能,但只要有一种成真——
他就会连她的尸体都找不见。
许城回了一下头,在他的身后,是几个已经被他确认过的人,而在他的面前,是最后一具未曾验证的白骨。
这具白骨并没有像她的同事一样在做科研或是参与激烈的辩论,她靠在墙角,单手持着一个电话机扣在耳朵上。
她在与人通电话。
许城一低头,就看见了她的白大褂上衣领处绣着的字迹——
许澜。
许城本已沉寂的内心突然波动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一段早已被他遗失的记忆。
他知道为什么她当时在打电话了。
自从她那日讲过睡前故事匆匆离去后,小许城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他只知道她很忙很忙,一个名叫“工作”的究极大反派把她累得团团转,甚至没有空闲来看他。
直到,一个月后是小许城八岁的生日。
许澜计划把他接到基地里,让他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个生日。
当小许城马上要到的时候,他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
“喂,儿子,你现在在哪呢?”
“好像在十字……路口!刚才还是绿的,现在变红了!”
许澜的声音传来:“……宋阿姨在你身边吗?”
宋阿姨是家政阿姨,负责在许澜不在的时候照顾许城。小许城拽拽宋阿姨和她拉在一起的手,兴高采烈道:“在呢!”
“那就好,无论你现在在哪个红绿灯,一会儿你跟宋阿姨说把你放在门口的保安室就行,我现在就出去接你,否则你可进不来。”
“好呀妈妈!”
但小许城却没有听见那头许澜的应声。
十分钟后,他终于到达保安室,满心期待地等着妈妈来接他,然后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已经畅想了关于这次生日的无数种方案,他要吃多少好吃的,他要什么礼物,最重要的是,他要和妈妈斗智斗勇要回压岁钱!
然而,等待他的是……
漫天的警笛声,占据整条街道的警车,与在混乱中奔跑的制服警察。
仓促间,他被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叔叔撞翻在地。
“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这是谁家的孩子?赶紧领回家去,在这儿添什么乱!”
宋阿姨连忙解释:“这孩子本来是来看他妈妈的,可是里面现在……唉,我现在就把他带回去。”
小许城一句也听不懂,但他幼小的心灵上突然笼罩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让他猛地挣脱开宋阿姨的手:“我不走!”
他朝着阿克塞大门口连滚带爬跑去,一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妈妈!”
可他幼小的腿脚又怎么能跑得过强壮的大人,很快他就被人一把抱在怀里,然后强行向相反的方向抱走了。
小许城哭累了,也挣扎累了,他在别人的肩膀上扭过头——
那日警车上红蓝的光芒反复闪烁着,映在他澄澈的眼底;那日穿着制服的警察往里冲又犹豫着缩回的景象,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想,如果穿上那身制服的人是我,是不是我就可以冲进去,而不是被人强行拉出来了。
这句话在往后的无数个夜晚反复出现,从他长成少年、青年、到抽条成健壮的成年,这句话始终牢牢镌刻在他的心中。
即使之后母亲的容颜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即使一点一滴的相处记忆也尽数消散,他都牢牢记得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