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在照片里穿着一件粉色很浅的衬衫,可能在被撞出车前他开着空调,只穿了衬衫在车里,其上压痕遍布,从身体内部挤出的血斑驳。小花的粉红衬衫有很多,他钟爱于用这种穿搭来缓和交谈双方的氛围,但只有这一件,是我买的,比他的其他粉衬衫颜色要更浅一些,是在三亚度蜜月的时候我给他挑的。我难得认真买一次衣服,他也穿了很久。
正面照片只有一张,我一点点把图片划出来。然而他没有正面——字面意义,他的整个正面都是平的,血肉模糊,分不清五官,下颌挂在胸前,可以看到骨头。有描述说,事故受害人还被挂在车底拖行了几米。
他是被人翻过来拍的,因为正面被压散的血肉全都粘在了沥青路面上,以至于还侧躺着。真实的血腥只会比电影里恐怖上百倍,电影是人做的,现实是命运书写的。
我记得有一种职业,专门负责铲掉马路上的被碾压后粘在地面上的血肉。他们会把这一部分也给到亲属放进火葬场吗?还是说这一部分会被丢进垃圾桶里,那小花会不会仍有一部分在那条高速上徘徊。
一共四张有解语花的照片,等我放下已经三点了。楼下有人还在办封街派对,无数身体在音乐中狂舞,仿佛地球明天就要毁灭。
咖啡店的店员在前台无聊地刷手机,半合眼皮。我给他拍了小费在桌上,指尖转了两下战术笔,拿起我的东西,走出了咖啡店。外面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我身上的热气顷刻间溃不成军,踏出下一步身上就开始发冷。
已经没有地铁了,我走了有半个小时,才真正走出了这个区域,音乐声彻底熄灭。经过最后一家金拱门,路灯下就只有我一个活人,整条路也都只有我一个人走路的声音,连车都要走很久才能遇到违停的。
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不多久,我就遇到一个涵洞,难得地图不坑我。不知是不是眼睛里有水,路灯的光本来是黄色,现在又变得和昨晚一样,带了些猩红,好像空气中飘着谁的血雾,而涵洞下的黑暗就像一张巨大的嘴,伸着獠牙对我招手。
它在说:“来呀来呀,我在这里。”
我硬着头皮,站在明暗线的边缘。这条明暗线比昨晚的要清晰的多,踏进去是另一个世界也说不定。小花是不是就生活在那。
凌晨三点四十四,我点亮战术笔的手电,走进黑暗中。手电光劈开黑暗,却不强,随时都会被包裹它的黑暗吞没。
强忍住不适,我决定闭着眼睛往里面走。大概走了十多步,空气温度本来还好,在我下一步踏地突然降低,就像一只从太平间里伸出的手柔和地包裹住了我。
下一步开始,我听到了身后跟着我的脚步声,这回够近,也足够清晰,就是那个像踢着拖鞋往前走的声音。我往前,他也往前,我腿软停下时,他也停下了。
现在这只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有点窒息。我慢慢在黑暗中睁眼,转过身,把手电对向涵洞口。
他仍然背对着我,跟我这次的距离只有十几米。
这一回,我看清了。那是一件浅粉红色的衬衫,是我记忆最深处的那一件。
“小花!”我大喊了他一声,往前走了几步,但他和我的距离却没有变近,几乎没有变化,不知道是什么原理。
难道跟玩木头人一样,我得回头,他才能跟着我走?
在极大的恐惧之下,我硬是憋着一口气,在心中呐喊顶住顶住,那是小花那是小花,尽我所能去观察和记忆我能获得的信息。背对鬼的粉红衬衫斑驳血迹,尤其是在和正面接壤的边缘,都是干涸变硬的黑红色血痂。背面的布料也是皱的,被车碾压的痕迹相当明显,后脑勺的头发有不少被灰白的东西和血痂结成一缕一缕的。
总得来说,和照片里差不多。
再往下,他的两腿和脚的接口有一段完全粉碎,只有肉丝粘连。这下我算是知道为何会有踢拖鞋一样的声音了。
我稍稍吸气,这个距离,隐隐有股腥味和腐味灌入鼻腔。
我该继续往前走了。这个涵洞不大,再有五十步我就可以走出去了。
这一回我没有闭眼,关掉了手电,往对面的隧道口走去。身周的空气在又几十步后,已经冻地我呼吸间都像有冰棱钻进肺里,我流下来的泪结冰挂在眼睫毛上,有点难受。
而那股腥味和腐味,也越来越浓烈。就在我距离涵洞口还有二十米时,我感觉到有人靠在了我的羽绒服上,背靠着背那种。
我没有停,捂着嘴,咬着舌头,防止自己大哭出来。
压在我身上的力度随着前进不断变强,他的背靠在了我的背上,同时我身上越来越沉,仿佛他正在把自己全身压在我身上,要把自己压到我的背里。我的重心在重压下逐渐降低,力气正在被一点点抽走,在最后一点,可能下一刻我就会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