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又继续往山中走去。到登顶之前,还又歇过两回。
谁知道歇得越多,再站起来时却越不好走。吴邪开始那一鼓作气的势头已经没有了,全凭一股不愿给张起灵带来更多麻烦的劲头硬撑。停下吃饭时,吴邪已经累得过分。带在身上的干粮吃了几口下去,就感觉好像一块石头顶在胃里,也就不敢再吃了。
吴邪只盼着能尽快下山。他以为下山必定不如上山费力,但没想到下山的路竟然比上山更难走。一脚一脚地往下时,重心转移,他还背着东西,是需要花上十二分的注意力的。
到最后,他已经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脑子里浆糊一团,除了累就是苦熬,分不出半点精力去想他还有什么烦心事。
但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倒是控制不住地想了半天,主要都是他爸爸跟他讲的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据说有不少人走着走着便倒下去死了,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张起灵早就表示要替吴邪分担一些负重,但吴邪跟自己犟起来,生怕张起灵把他看轻了,硬是不让他拿。张起灵也就不再勉强,认为等到他实在不堪重负时自然会向他开口。
但没想到吴邪在这件事上硬撑到底。他们清晨从林场出发,中间为了照顾吴邪,休息了许多次,最后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满身夕阳。
那小屋是林场在五六年前盖的,房间有两个,打开门便有一张窄床摆在外间。吴邪已经累得双眼发直,此时才一进屋,感到比外面暖和了些,浑身上下的疲乏一同向他涌上来,只把他淹没到底。
他的脚踝酸痛不已,整个背部的肌肉更是因为负重而闷闷地胀着,见外间的那张窄床上没有铺被子不怕弄脏,立刻一屁股坐上去,背包也来不及取下就往后半躺着。
张起灵也不管他,径自走到里间把物资一一规整收纳。十几分钟之后,等他再来到外间时,只看到吴邪已经靠着包睡着了,水壶是打开盖子拿在手里的,姿势非常奇怪。张起灵叫他,他全然听不见,只好伸手去拍他的脸。
吴邪这下倒是有了反应,可只睁开眼睛叫了他一声小哥,迷迷瞪瞪地满口应着张起灵叫他去里间睡的话,把头一扭,竟然又睡熟了。
但外间这张窄床上是没有铺的也没有盖的。吴邪就这样睡在这里,一定会被冻病。因此张起灵只能从他手上拿走水壶,把他抱进里间,又给他脱掉靴子和罩衣外裤。
脱靴子的时候,吴邪也短暂地醒了几秒钟。照样是梦里懵懂的样子,见张起灵蹲在他面前扯他的靴子,他也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还问他:“小哥,到了没?”
张起灵把脱下来的靴子放到一边,淡淡回道:“吴邪,你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吴邪像是拿到了什么赦免,翻身上床就睡得人事不省。张起灵把他的包拿进来放到他床边,自去生火煮饭,又从里间柜子里拿了铺盖收拾好了外间的窄床,几番进进出出,也没有刻意放低声响,但吴邪就如同睡死一般把脸冲着墙,再也没有醒一次。
那天半夜,张起灵从睡眠之中突然毫无预兆地醒来。他睁开眼睛,只觉得万籁俱寂,除了他换了一张床睡之外,这个夜晚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差别,就像吴邪根本没有同他一起进山。
但他很快就听到吴邪在里间抽泣,不知他是否也是半夜醒来。接着,张起灵又听见他的梦中呓语,似乎是在叫着妈妈。
张起灵虽不住常下山去和人接触,可他到底是明白有些人年岁一旦上去便就近妖,仿佛无法感知到他人的痛苦与煎熬。想必给了吴邪巨大的委屈,让他的心里受了伤。
张拂林去世时,张起灵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感到巨大的悲伤。那是因为他在那时候也还不是孤身一人。
原来张拂林在他七八岁时,曾救过一个采山时从山上滚落的朝鲜族女人。那女人名叫白玛,比张拂林还大上两岁,尽管汉话能说的不多,可感情会在什么时候、在什么人之间萌生也是没有理由的。
白玛和张拂林几乎无法交流,但养好了伤也到死再没有下山去,只和张拂林住在一起,成了一对夫妻,一起抚育张起灵这个养子。
张起灵的朝鲜话就是白玛教会他的。而张拂林年纪大了,学习语言不再像张起灵一样轻松。直到最后也没学会几句朝鲜话,却不影响他和白玛之间的感情。
他们两人好像天生就能对对方的一切心领神会,因此才能十分恩爱。即便是到后来,张起灵已经能在两种语言中切换自如,他们也从不需要张起灵从中帮他们翻译。
张拂林去世之后,又过了两年,白玛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张起灵在那时与母亲分别,尽管已经知道这是自然的规律,就如同云升月起、雨来风去,世间一切生灵都奈何不得,但他却突兀地感到,从此往后三千世界、万家灯火,却都与他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