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若忽然冒出太子与乳母生下的孩子,岂非自己打自己的脸,让朝臣们,还有天下百姓大呼荒唐?
“殿下是什么身份?真正的龙子凤孙,自轮不到我这样的卑微之人。”云英轻声道,“我将此事告诉大人,是不想大人蒙在鼓里。这样的事,我本不该将大人牵扯进来的,只是实在不知还有谁能求告。”
她深深凝视他的眼眸,身子微微前倾,膝前的裙摆几乎与他相触,随着马车的摇晃,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双膝。
“大人可是能信赖之人?”
傅彦泽感到自己的眼前仿佛被蒙了一层飘渺的云雾。
她怀着别人的孩子,那个别人,是当今的储君,也是他已追随的主君,却还问他是否可信赖之人。
多么荒唐!
可他张了张口,干涩的喉咙间,发出的声音却是一声轻笑。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事情已做了,他不是那等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的人,况且,若让太子知晓他私下与这个女人见面,还带她前来医馆,知晓了她已与太子珠胎暗结,会是什么下场?
她已经将他拖进来了啊。
“多谢。”
她微凉的手在他仍旧攥紧成拳的手背上轻轻覆了下,便立刻挪开。
傅彦泽紧压在掌心的指尖收得更紧,骨节已然泛白。
“娘子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云英低下头,在他面前不再掩饰自己的犹豫,一只手隔着衣衫慢慢覆在下腹处,轻轻摇头:“我……还未想好。大人觉得,我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傅彦泽感到额角突突地跳动,不知自己怎会和这个女人坐在自己雇的马车中,与她讨论,该不该生下她腹中那个孩子。
他整个人仿佛正被一点点撕开,要撕裂成两半,一半冷冷地说着荒唐,另一半则控制不住地对她感到心软。
“稚儿虽未成型,到底也是一条人命,我非草木,自有怜惜之意。”他的嗓音过敏的更加干涩,像久历干旱一般,“然而,我也明白娘子的处境,若娘子另有打算……也在情理之中。”
明明该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在他的口中,却语气平板,毫无波澜,仿佛口不对心,冷淡极了。
云英感到心中的彷徨稍轻。
她原本因自己先前不想留下孩子的念头而感到愧疚,到底是母亲,哪有亲手害死自己孩子的道理?
傅彦泽的那句“明白”,才让她有一丝安慰。
是因为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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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琮的马车没有进侯府,只在藏在巷中的侧门处停了停,便掉头朝天清观去了。
“殿下何必亲自去天清观?”王保策马跟在车旁,同车里的萧元琮说话,“吩咐老奴派人去问一声便好了。”
太子今日似乎格外有兴致,在侯府扑了趟空,也不急躁,倒还有闲心亲自去一趟天清观,将人接回来。
萧元琮淡淡道:“横竖今日无事,去一趟无妨。”
他平日所受约束与掣肘太多,如今初掌大权,手上的权柄看似大增,朝中再无郑居濂这一党人,处处与他的主张相反,让他们推行的政见主张不断受阻。
便是不久的将来即位成为真正的天子,在朝事上的地位,也大致如此了吧。
只是,在政事之外,他所受的掣肘,并未减少,所得的自由,也并未增加。
就连一个女人,也不能留在身边。
他已监国,从前不缺女人,现下自然更不缺,早有许多心腹臣属,明里暗里想将自己家中的女儿、妹妹送到他的身边伺候。
他明白,身为明主,有时接受臣子们的示好,靠着姻亲,拉近与他们的关系,是必不可少的。
他自以为早就做好准备,一旦除掉对手,就接纳这一切,然而,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他始终对此充满抗拒。
好像那是最后一块只属于自己的领地。
从小到大,为了当一个合格的储君,他几乎已将自己能割舍的一切都割舍了,仿佛玉石,初从山中开凿出时,形状各异,有嶙峋锐利的棱角,需经一次次打磨,磨去外面包裹的粗粝外壳,露出温润光洁的内里。
他被磨去了脾气,磨去了喜好,磨去了一切棱角,做个旁人挑不出半点瑕疵,臻于完美的储君。
人人都称赞他,都臣服于他,他却免不了,时常感到自己像半个傀儡一般。
那半边自由身,是在朝政大事上,施行逐渐顺利的政见,而另一边的桎梏,却是他万事不能随心,时时刻刻都要想着不能行差踏错,以免惹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