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低俯,不为悔悟,不为先祖,只为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沐海元站在一边,手持家法,冷冷地蔑视着他的庶兄。
他同沐九如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关系却并不亲厚,也不相熟。
甚至一年到头,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只有几回。
但从小到大,沐九如的存在,对沐海元来说,都像是如噎在喉、如芒在背的瑕疵,让他怏怏不平。
沐海元作为沐家嫡子,结交的同道好友无不是年龄相仿,家世相近的别家嫡子。
可众多亲友里,却只有他一人,头顶居然还有个庶兄。
沐九如仅仅只是存在,就让他在朋友间,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沐海元自然是万分厌烦沐九如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找过这庶兄的麻烦。
因为沐九如说到底只是一个病秧子,生来便活不了多久。
等到沐九如死后,他依然还是沐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沐海元抱着对这人的一丝怜悯,以及一丝施舍,与沐九如保持着还算和睦的关系,静静等待沐九如二十岁那年病逝。
可沐九如却在本该死去的这年里,离奇地痊愈了……
沐九如的身体忽然一日好过一日,成了个康健的人。
这人褪去了往日气息奄奄、不良于行的模样,开始满京城地乱跑,顶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日日披罗戴翠,花枝招展地出门招蜂引蝶,不过几月便已靠貌美名动京城。
沐九如厚积薄发的粲然明艳,同整个矩步方行、济济跄跄的沐家格格不入。
那时十七八岁的沐海元,不止一次看到沐林志训斥沐九如毛毛腾腾,穿着轻浮。
而他这位庶兄总是不置可否地应着,隔日照旧簪花穿红,带着小厮出了宅门,爽朗的笑声隔着院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沐海元端庄地坐在书案前,勤学苦读,听着这纨绔的兄长又要去招猫逗狗、不学无术,心里满是厌烦和鄙夷。
不过就是生了一张好脸,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建树呢?
至多就是以色事人罢了。
后来沐九如果然乐极生悲了,被皇帝召进宫去做了妃子。
这对沐家来说是无上的荣光,对沐海元来说,也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不仅是这让人讨厌的庶兄不会再出现在家里了,就连沐林志也因为沐九如入宫为妃而升了一品官位。
本来一无是处,只能捏着鼻子养在家里病秧子,终于也像每一个族人那样,为沐家的壮大出了份应尽之力。
责无旁贷,无人幸免。
可是沐九如之后的行为却让人极其失望……
这人总想逃避这份与生俱来的责任。
沐海元看着静默跪着的庶兄,心中更是不满,他端起族长的架势,训斥道:“把你的罪责大声说出来,进宫不过六年,你就忘记族里的规矩了?”
沐九如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嫡弟,眼神却穿透了这人暗色的衣衫,落向窗外的天光。
那片幽蓝明亮光辉也落入沐九如的眼中,在他漆黑俊丽的眼眸里,投下明媚的亮色。
沐九如收回视线,慢慢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沐九如,今日回到祖宅,悔过自新,九如此生罪责重重,罄竹难书……”
他眼神清亮,款款地说着这些他曾经想过,而今却不会再想的罪名。
“沐九如不顾沐家的生养之恩,栽培之情,只因一己之私,贪生怕死,就不顾家族大局,明知父亲弟弟,上百族人需要用我一死,我却佯装不知,在冷宫里苟且偷生……”
祠堂里头寒气森森,空气混浊,沐海元在这里呆的久了,忍不住咳了几声。
沐九如听了那咳嗽声,也觉得喉咙有些痒意,他低低咳嗽几声,他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臂,继续道:“我这条性命,全靠沐家十年如一日耗材耗力地养着,才能活过二十,若非沐家,我活不到今日。”
“我在冷宫里以命抵命,还报沐家,本是理所应当,是沐九如贪恋红尘、求生害仁,有愧祖宗的定下的罡正家风,有愧父亲对我的一片……爱子之心。”
这般口不过心的忏悔之言,只要沐海元想听,沐九如能装模作样地说上好几个时辰。
曾经在冷宫里时,他为了能活下来,可以抛去尊严向宫人讨求一口饭食,如今不过是数落自己罢了,沐九如眉头都不会动一下。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沐海元的思绪,也不由被带入了数年前的回忆里。
沐九如刚被打入冷宫后没过多久,沐林志就在私底下惹了安帝的厌恶,因此险些丢掉官帽。
之后安帝再不愿意重用沐林志,朝廷其他大臣内臣也纷纷看碟下菜,排挤沐家子弟,险些让沐家族人全都离开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