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蔺南星作为一个监军太监,他无路可退;作为一个大虞子民,他匹夫有责。
于是蔺南星披上战甲,提上陌刀冲进了千军万马之中。
一战将近两年。
极饿极冷,满身是伤之时,蔺南星便喝着稀薄的米汤,远望遥遥的京城。
他想着沐九如,想着主子还在等他回去,一身的绝望,一身的伤口才勉强压制下去。
再赶赴无尽的漫漫厮杀。
沙土之上满是残红。
血腥之味无休无止。
刀子稳稳地落在蔺广身上,切口纵横密布,又极快地被止血收口。
夜色深深。
蔺广昏死过去多次,又被蔺南星弄醒。
年迈的阉人清醒地受着每一刀,来偿赎沐九如挨饿受苦的每一日。
这用刑的刀法也是蔺广亲手所教,分经断骨,避血刮肉,便是来上千把刀也不会让人死去。
蔺南星的治下手段,媚上的技巧,一身学识,一身武艺,都是拜面前这个老人所得。
若不是有沐九如的仇怨在前,蔺南星和蔺广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不能一言蔽之。
蔺广是蔺南星的义父,是蔺南星的师父,也是蔺南星的仇敌。
刀锋不停地闪烁。
饶是蔺广见过再大风雨,受过再多折磨,在漫长一夜的割裂之中也忍不住惨叫出声,咒骂求饶起来。
蔺南星只是手起刀落,重复着精雕细刻一般的摧毁与治疗。
如同蔺广曾经对他所做的那般。
七百三十刀毕。
蔺广气息奄奄,再难说出一句话来,苍老的躯壳上满是干涸的血液,和黏腻的药粉。
蔺南星给蔺广撒上最后一次伤药。
他居高临下看着义父。
就好像他腐烂着后背时,蔺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那日。
屋外晨光初现,丝丝缕缕透过木屋的缝隙,将受刑之人的狼狈惨状映照得纤毫毕现。
蔺南星只看了几眼,便再没有往蔺广的身上留驻视线。
他俯身解开蔺广身上的束缚,替他的义父穿戴上崭新清洁的囚衣。
楝花早就掉落在地,浸在血污里泡了一夜。
蔺南星在捡起那串红紫相间的小花,在曦照之中别回蔺广的头上。
蜀地清幽的小花被染上了红到发紫的血腥,零零碎碎地点缀在曾经翻云覆雨的权宦发间。
两鬓苍苍,乡花冶冶。
蔺南星慢慢地道:“义父,回乡去吧。”
——
春末将去,夏初方至。
苦楝花尽数谢去,紫藤花爬满墙头,花瓣随风而落,幽香阵阵。
蔺太监第接了赐婚的圣旨,这些日子已经张灯结彩地操办起了喜事。
皇帝钦赐的小宅子里堆满了赐给阿祜的嫁妆。
但沐九如尚且不急着搬过去住,依旧住在蔺宅里,与蔺南星一道商议打点婚嫁的事宜。
两人说是成了未婚的夫夫,相处模式依然和从前区别不大。
毕竟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过是不离不弃,生死相许。
结为夫夫,不过是在明面上,对他们二人的情谊有了更为水乳交融的定义。
南院的主屋还没开始挂红布置,只是置满了红红粉粉的牡丹芍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清香味飘了满屋。
沐九如懒懒散散地窝在轮椅里,扶着叆叇,看向手中的宾客名单,与蔺南星一个个确认大喜之日的来宾都是何人。
蔺南星坐在一旁,边贴心地伺候着沐九如,边一一作答。
他至今还对婚事有些忐忑。
毕竟高高在上的主子将要成了他的男妻,哪怕只是并排坐着,他都会生出些紧张局促来。
反观沐九如这个嫁人的一方,倒是悠闲放松得很。
沐少爷放下确认好的单子,又看起了另一张,没看两眼,他便惊讶了起来。
沐九如伸手敲了敲蔺南星结实的臂弯,问道:“你给我备了这么多聘礼?”
蔺南星耳朵尖尖红了一点,手臂不自觉绷了一下,回答道:“圣上给了少爷六十四抬嫁妆,我给的聘礼……成亲当日也能作为少爷的嫁妆一起带回来,这样总共就是一百零八抬。”
他脸上冒着红晕,眼神却十分透亮,像是只求夸奖的狗狗一般,小声地道:“我本来怕太张扬了,在九十九抬嫁妆和一百零八抬里犹豫许久,但礼官说这事还是要……成双成对才吉利。”
便是九十九抬嫁妆,也十分不低调了。
四十四抬聘礼,虽不比景裕给沐九如的嫁妆多,也不是个小数目。
对阿祜这样的孤儿来说,蔺南星向他下聘,就像是左手出钱,右手拿钱一般,颇有多此一举的感觉。
蔺南星筹备聘礼,纯粹是为了给沐九如添妆。
而大虞国教为佛教,九数视为极阳之数,代表无上的尊贵、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