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是最麻烦的,她的心比针尖还细,十分小心眼、爱计较,大到家里吃穿用度,小到一条清蒸鱼怎么分,江河自觉。
他不在意食物衣服,不在意被冤枉或是受委屈,不在意自己在这个家里活得战战兢兢又憋屈,他只知道自己离开了南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北城,在平静又努力的活着。
只是他的心是空的。
他的心像一个破了底的麻袋,扎不住,也盛不住什么,北风呼啸而过,麻袋鼓了风,又慢慢干瘪——里面什么都没有。
江河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和感受,拒绝觉察自己的情绪。小小少年冷眼旁观身边的每一个人,按照他们的性格喜好去配合他们的表演,早慧和坎坷都让他柔软的心变得冷漠,他披上温柔的硬壳,用懂事和能干迷惑别人——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他将自己想象成其中表演的一员。
他冷眼旁观加诸于身上的一切,屏蔽了痛苦,感受到的快乐也变得稀薄。
外公不露声色观察了这个孩子许久。
终于在一个下午瞅准时机出手。
彼时,舅舅舅妈在周末的午饭后带着表弟去看一场著名戏剧,票很贵,他们出门前随口问了江河要不要去,得到了懂事的答复后,他们点点头离开了。
少年拧干抹布,熟练的收拾桌上碗筷,挤上洗洁精,用力将盘子擦得光亮有声。
“孩子,你想去吗?”外公和他一起收拾厨房。
江河摇了摇头,拿过他手里的洗碗布。
外公重重叹了口气:“可是我想去重温一遍,你愿意陪我去吗?”
“不愿意。”江河低头搓着抹布。
外公重复,带着劝导的温和:“我想听你说实话!”
江河看着他,似是在判断,过了会儿才缓缓答:“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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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戏剧是江河人生中看的第一场戏剧。
他坐在观众席上,感受到戏剧演员身上蓬勃的爆发力,悲喜如此共鸣,他沉浸在纯粹的艺术感受中,内心有一双翅膀想要贴近、起航。
戏剧结束,外公带他在附近的胡同里去吃了碗开了十多年的馄饨,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外公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突然开口:
“你要学会真正接纳自己,接纳现状。”
江河不解,放下飘着香菜葱花的勺子,看着外公。
那个满头华发的睿智老人,有一双和萧婧很像的眼睛,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他了解他,甚至是看到这个孩子第一眼,就觉察到他内心的防御,这防御来源于崩溃和创伤。
外公不愿自己的外孙这样痛苦的长大,他教了一辈子书,心知一个健全的人格对一个人深远的影响。
外公移开目光,不给他压力,但说出的话温厚:“孩子,我们无法决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一些命运已经砸下来的锤子,但我们不能用这些锤子去惩罚自己、攻击自己。你保护自己,是在防御,但防御来源于你对内心伤痛的下意识保护,但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应对。”
“去接受这个世界,它没有那么好,但也没那么糟。不要去攻击自己,去试着觉察自己的每一个感受和情绪,去坦然接受命运的锤子,并试着重拳出击迎战回去。”
“——这很难,但我会教你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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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有岁月磨砺出的稳定内核,他人前不显对江河的在意,因为担心儿媳和小孙子不满,让他日子更难过。但在私下里,他给予了江河温厚的爱与引导。
他教会了江河什么是高度自洽,什么是全方位对自我的接纳,什么是接受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接受并允许一切发生,哪怕事与愿违困于一隅,依然能平淡温和的种好自己的花。
江河在外公身上习得重要的、对世事的正向思考力。
哪怕身处低谷,也要仰望星空,再身体力行的寻找第一块可以攀登的峭壁凹处——他用他渊博的学识和人生经验,将迷途的聪明小羊拉回正路。
他是江河人生道路上的真正老师。
江河感谢他。
外公缺席了他生命里重要的十三年,却在此刻意义重大——他习得了睿智长者的人生态度和经验,祖孙二人的生命因此产生了紧密的关联。
他和他的交流是真正的有效交流。
外公知晓了他的梦想后,并未说他异想天开,而是很实在的用宽厚大掌拨开他厚重刘海,笑着道:“那硬件上咱得跟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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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在十三岁这年——
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