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完整杯,又拿着另一个纸杯接满水,放到裴确手里,“小姑娘,虽然现在这个社会大家都在鼓吹勇气,但要按我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还是退一步更海阔天空。”
杯里装的是凉水,被她手心握出微微热感。
裴确垂头,盯着那一圈漾开撞到杯壁的波纹,听见内心空荡回音。
“可为什么,犯错的人是他,最后需要让步的却是我呢?”
笼了哭腔的问句,杨国栋没听清,随口回道:“什么?”
他正站在杨凯杰的工位找裴确的报案单,翻半天没看见,想着是这小子又忘填了,只好抽出新的一张让她重填一遍,然后他好盖章结案。
“你把这个写了,我给你拿张回执单,你回去用这个警告对方,以后尽量躲着他走,实在避不开还可以搬家嘛!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裴确抬眼,看见竖在头顶的那张纸片,几条笔直黑线划出表格,打印的浓墨后是不可更改的标准答案。
但她的人生是散乱的圆,探寻不到边际的迷雾山野。作为从出生便被放逐的人,她没有能填在冒号后面的正经名字,没有那一长串数字编码。
“看啥呢?你不填身份信息我怎么给你处理?”
“哗哗——”
恍然,耳畔响起催促的同时,四周猛地剧烈震颤。
吊灯乱晃,桌上水杯滚落一地,裴确醒过神,方才站在她面前举着单子的男人已不见踪影。
“地震了!地震了快跑......”
一阵错乱的摇晃中,她听见大马路边响起惊叫声,以及男人跑远的背影。
她推开派出所玻璃门,拖着长时间久坐的双腿麻木站到路边,人群从周围楼栋蜂拥而出,不远处的声控灯一节节升亮。
片刻,脚下的眩晕感消失了,人群的恐慌仍持续发酵,围聚在一起,断续呜咽传来。
裴确站在原地,安静环视一圈,不害怕,只觉得瞬间点亮的城市灯火真好看。
就像很久以后,陈烟然带着她去影院看最新上映的末日灾难片,屏幕里整片房屋仿佛多米诺骨牌般坍塌时,各处都是惧怕的尖叫声。
只有她睁着眼,在那片钢筋丛林的废墟里,看见一朵盛开的鲜花。
离开人头攒动的街道,裴确一直沿街行走,直到灰蒙夜空落下几滴雨。
而后越下越大,把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身体浸水,前行的脚步变得愈发笨重,方才被地震冲散的无力感重又涌上来。
她抓着公交站牌的栏杆,脑袋沉沉地垂着,冰凉雨水滑进后背忽地一弯,颓然地蹲了下去。
雨势渐大,在裴确身前形成一个小水洼。
一辆轿车疾驰而过,泥点飞溅到身上,她顺势抬眼,手背揉开雨水,站在马路对面的少年就那样垂直地闯入她的视线。
他撑一把黑色雨伞,身影融进潮湿路面红色尾灯的倒影,像是刚从哆啦A梦的任意门里走出来。
还在愣神时,打在她后背的雨点倏然停止,周身蓦地圈来一片暗影,那是只属于她的安全区域。
裴确仰头,看见少年温润眉眼,和他手里伸来的那把伞一样,永远向她倾斜45°的心。
“醒醒......”
耳畔传来熟悉轻唤,她猛地蹦起身,双手环过他的脖颈,忍不住放声大哭。
须臾,后背同样抚来一道暖意,温热鼻息扑向颈窝。
呼吸的间隙里,她恍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噼啪声响。
睁开眼,看见头顶路灯的灯罩绕着一圈飞蛾,不知疲惫地撞上灯柱。
她想起昨晚站在袁媛姐的家门边,等待的那段时间里。
自己曾双手合十,许下三个愿望。
只是当这慌乱的一天结束后,那些本该送达神明的祈愿,只有檀樾听见了。
......
晚些时候起了阵风,夜空乌云被吹散,滂沱大雨化成银针。
裴确坐在公交站的长凳上,肩上披着檀樾的外套。
脚踝交叉着前后晃腿,望着头顶松绿色的雨篷,时不时坠一两滴水珠。
“我没有家了。”
一滴水珠掉到脚尖,檀樾的声线正好从身旁传来。
眸光轻颤,裴确侧过眼,看见他靠着背灯的塑料广告牌,下巴微仰,露出一截细长脖颈。
淋得半湿的黑发,用指尖从额际拢至颅顶,发尖坠落几滴水珠滑过他耳廓,经过下颌,沁入肩膀衣料。
“不对,”盯够了,她才想起接话,“你有家,就在四季云顶。”
檀樾转过头来,发尖水滴甩到她脸颊,冰冰凉凉的。
“那里是妈妈的家,不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