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赵宜霜·发荣滋长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爹爹了。
那天他把我唤到跟前来,同说我要离开家一阵。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边地。
我问他去边地做什么,他说要去防蛮子。
「边地有的是人,为什么偏要爹爹去?」
爹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拉着我的手,目光坚定地同我说他是武将,身为武将,本就该征战沙场。他在说这话时的眼神我此前从未见过,自我出生起,边地便少有战事,若不是他提起,我都快忘了爹爹原是个武将。
我没再阻挠,只是装成懂事的大人模样,不吵不闹地问他要去多久,爹爹温和一笑,宽大的手掌抚过我的头,说待一切办好,他就会回来。
当时的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是至多小半年的事,还想着等他回来向他炫耀我新练的小楷,不想爹爹一去就是五年。
爹爹走后,我常问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娘总说快了,快了,直到我有一次听到娘在房里默默哭泣,我就不再问了。
打小我就同爹爹更加亲近,娘想把我养在深闺里,而爹则总劝我多出去看看,他们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我大小姐不像大小姐,野丫头不像野丫头。自打爹离开诀洛城,娘对我的规训愈甚,仿佛要把从前放在爹身上的那份关注,全全挪到我这边来,我生性顽皮,着实有些受不了。她愈管我,我愈发在家里待不住,她那柔柔弱弱的性子玩不得手段,哪里是我的对手,久而久之,她察觉到管不了我,索性对我很是放任。
我表面上照旧是赵家的千金大小姐,正正经经好人家贵女的样儿,只有我知道,我的心,像荒原中的野草一样疯长。在我不受管束的那些年,我尽可能不出格地探知闺房外的广袤天地,读不能读的书,想不能想的事,学不该学的东西。娘自然察觉不出这些,我演得极好,她甚至还以为我收心了,时常夸我懂事。
我和娘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直到我知道了为什么爹爹回不来。
这是那个人的无能!她除了那一副好皮囊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的!要是真有本事,就该去把爹爹接回来!
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脸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每次她来,娘亲还得对着个冤家扮笑脸!
我想找娘问清楚,不料,我发觉了娘的秘密。
「这些诗不是给爹爹的……」
我听了太多爹爹的事迹,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了诀洛,知道他和娘在何时相识,更知道那这些诗是写给谁的,而诗中的玉又是指的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娘每次见她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扭捏,那绝不是因愁怨而生的别扭!
我正是以为自己知道一切,却又并非真的知道一切的年纪。那些经少女情愫浇灌的诗歌像一个个疮疤赫然在目,我怒上心头,冲到娘房中质问道:「为什么是她!」
我把信笺放在烛火旁,准备在她面前烧掉这些令我恼怒的过往,没想到娘冲过来从我手中夺过诗,她甚至为了诗中字字不堪的情谊,不怕火烫,用手扑灭了火苗。她温婉的眉眼皱起来,把信纸紧紧抱在胸前,像保护幼崽的山兽,仿佛那些信才是她亲生的骨肉。
那一刻我怒火中烧:「娘亲心里莫非还有她?」
「没有……没有……」
她说了两句没有。
第一句,她看着我的眼睛。
第二句,她扭头看向了别处。
「你不明白……」她眸中闪烁,比起我来,她更像个纤细懵懂的闺阁少女,「霜儿,我的好霜儿,你听我说……」
我是她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她仿佛天生就明白该如何稳住我激动的情绪,只需她柔柔唤一声我的名儿,我便能从中怒海中寻求到安抚。
一向端起娘亲架子的她莫名开了口,低声断断续续地同我说了好些事,我能感到这些事是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她的顾虑,她的忧郁,她无处安放的乡愁,或许连爹爹都没有办法说出。爹爹太聪明,很多事娘不说他就懂,正是这种看透人心的聪慧,把娘倾诉的欲望通通阻断。
我依然不明白娘因何不愿扔掉诗信,但我明白我方才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倘若那些词句值得她那般守护,那便有它存在的意义,我无论如何都不该毁掉一个心绪敏感的人暗暗珍藏的一方天地。
从娘的话中,我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外公,我知道为什么舅舅多病缠身还在南央做御前侍卫,我知道宫里那个绣花枕头为什么接不回爹爹。娘说着说着,眼里蓦地湿润了,她匆忙转过头去,似乎在一瞬间生了悔意,悔于同年幼的我道出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