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铜镜,女人迈着扭曲的步子,抬手掀开轿帘子。
她瞳孔骤然缩小,失落在苍白的脸上弥漫。
早说嘛,秦元魁,怎么可能来看她?
轿子里的男人一动不动,眼帘半闭,眼神涣散到看不清。
他是谁?
女人长睫低垂,没有声音地拥上前去,不管是谁,能有个来看她的人多好。
她轻含呼吸,缓缓伸手去探鼻息,稳稳的,没有一丝颤动,像是柔情百转地去抚摸春日新抽芽的嫩枝。女人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她会因看到一只小虫而大声惊叫,也会为陌生人的离去保持沉默不语。她用手为他擦干唇边血迹,用掌心合上眼。当她准备退出轿时,瞥见那人腰间有一块玉佩,上面刻了一个定字。
她不喜欢玉。
只有皇家子女名字里才有玉,她没有,遂不稀罕有个什么和玉相关的配件。腕上戴金镯,掌中握香珠,宝钗珠翠样样不落,唯独不佩玉。她一惯是贵气打扮,柔肤若瓷,明丽张扬,和那些个公主无甚差别,每每宗族相聚,总有人一个不小心管她叫成了公主,她仅是陷在软座里笑笑,从不主动纠正。在天家富贵排场下,唯有李守玉一家人是军队打扮,煞风景得很。旁亲不如嫡系,过继不如旁亲,她自然知道谁好欺负,谁能欺负,李定邦灰衣灰帽,而她一身锦绣,只要她一伸手,便能抢到那匹可爱的小马驹。不仅是马,她还夺走了他的玉,放在手中把玩,说定字不如邦字好。
女人放下玉佩,缓缓举目看向他,到此时,眼中才终有点点泪光闪烁。
「谢谢你来看我,邦邦哥哥。」李蓉遥拉着他冰凉的手,这般说道。他的手上尽是伤口,新的,旧的都有。她轻轻抚过结痂未愈的纹路,口中喃喃道:「你们一家子步子都迈得大,不过看你这一身伤,也是走不快了。邦邦哥哥,慢点走,蓉遥来看你了。」
冷宫中无人在意的一声闷响,恰好淹没在阵阵雷鸣之中。
***
方才一阵春雷并不如往年脆利。
皱纹横手的双手推开古木大门,宋王带龙夷走入曾经的相府。院中柳树似昨夜新缀了绿,步入书房,紫檀桌案上文墨齐全,纸张一尘不染,鼻息一动,还能嗅出淡淡幽香。原是两侧铜竹熏炉中余香尚存,悠远的沉香正从细刻的竹节中静静溢出。
自叶习之走后,相府一直有人打理,形制陈设与当年别无二致。
宋王从书架暗盒中取出相印,用双手托起,沉音说道:「我一直想把它交给你。」
闷雷还在响,天穹明暗交错,屋内悄然无声。他想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交出相印,无奈阴云连日不退,就如他登基那日伏而不出的旭日。
像极了今日的宋国。
旭日,会为他而升吗?
旭日,会为他们而升吗?
「龙夷。」
他大声唤他的名字。
他无须再叫他为卫将军,这将是大宋的丞相,他将与他一齐带领大宋拨开层云,撕破阴霾,重启光明。衰老的躯体恢复振奋,溃散的精神重新抖擞,秦元魁手握相印五指颤颤,仿佛回到了他与叶习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年少。
「你愿做我大宋的丞相吗?
这是一个四面受敌的国家。
这是一个衰败的国家。
你愿意同我一起,整乾坤,辟洪荒,重振残破不堪的宋国吗?」
他的声音早不如壮年时声如洪钟,嘶哑里隐隐有悲怆之音,似能透过一呼一吸,窥见远方正在淌血的破碎山河。
这远比狂妄之徒不知好歹的高呼更加厚重。
龙夷跪下,高声回道:「定不辱王命!」
随着刚猛的声音落下,不远处的梁柱轰然倒塌。凌乱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了高歌,多扇窗边乍现出人影,有数十人之多。
书房被牢牢围住。
黑烟,从门下钻来。
秦元魁愣了一刹,无力地笑了。
他的儿子,果然像他。
他老了,可他的儿子却很清醒。他们血脉相通,无奈彼此的执着却并不相融。
他信宋人,宋人会辨忠奸善恶,宋人会断是非黑白,而他的儿子,不信。
显然在昔日居于东宫的天真少年眼里,他老糊涂的父王太过天真。
孰对孰错?此时此刻,争辨已毫无意义。
火光烧在半边脸上,烫到有种病入膏肓的错觉。秦元魁握紧手中相印,眸中里没有一丝仓惶,他还想驾驶宋国这艘大船向前走,至少龙夷可以出去,继续做卫将军,宋国需要龙夷,他那个会权衡利弊的儿子定然会接受一个得力战将,可是火烟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出去……」
这相印他终究是交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