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那山坡之上,三军列阵,他站在高台上手执利剑,抬臂欲斩杀敌将大振军心。正当他挥臂之时,手腕一阵剧痛,落剑击地发出铿然震响,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他震惊地抬头看向那斗胆包天之人,唇齿战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父王……」
秦符君怔愣地望着父亲,几年战事,宋王已是满头白发,但他打掉自己手中剑的力道分毫不减,一朝将人拽回了儿时他严苛的教育。他已与他齐高,却仍旧是那个事事不如他的儿子,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宋王留给儿子最后的尊严是那句:「回帐中细说。」
「父王,儿臣不懂,龙夷您不杀,李定邦您也不杀,这到底是为什么?三万将士的亡魂夜夜哭泣,这里的士兵人都是他们的弟兄手足,不杀李定邦,人心如何当安定?」
秦元魁凝视儿子,他正处于年轻气盛的年纪,想要战功,想要报复,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李定邦的身份不同寻常,是牵扯着天子与诀洛的一根线,绝不可自行处置。他今日前来不仅是为保下李定邦,他还要向儿子介绍一个人,这是他思索了很久的决定,他作为宋国的接班人,必须提前知道。
「卫校尉。」宋王声音低沉地唤道。
秦符君对他再熟悉不过,这是父王一手带上来的小将,随他立下不少功劳。卫松不是在远处观战的文将,他陷阵杀敌,全是真刀真枪搏来的功勋,在军中甚有威望。他们曾并肩作战,只是因卫松过于沉默寡言而未有私交。卫将军不善饮酒,在将士们携酒欢庆胜利时,他身姿笔挺地坐在一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人各有脾气,这丝毫不妨碍秦符君钦佩他的才华,卫校尉出兵稳健,不像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在曾校尉死后,他也暗自动过想向父王讨他做副将的念头。
「卫松拜见宋王、太子。」
只是他不知道,此时他们正在商议李定邦之事,与卫校尉又有何干系?宋王明白他的疑惑,越是重大的事,便越不能卖关子,他同太子坦然道:「他是龙夷。」
太子大惊,当龙夷在卸下伪装,眉眼还依稀留有昔日模样,而几年战事已然将他脱胎换骨成一个英眉朗目的成年男子。
「卫校尉战功赫赫,在将士和百姓中颇有人心,等回到国都,我要宣布他龙夷的身份,并立他为相。」
立相?叶习之走后相位为他空悬十多年,而今父王却要为龙夷立相?不行,这绝对不行,秦符君几乎脱口而出:「您要让他继续做卫将军!」
宋王愣了一霎,眉心极快地轻轻皱起,又极快地舒展开来,那双寒星般的双眸中,冷光一闪而过。这个急于掩饰失望的眼神,直接击打进了秦符君的心里。
父与子并不懂彼此追求的东西。
他的确狠得下心来杀掉那个在扮作龙夷的无辜少年,但是他不愿让龙夷二字背负上一世骂名。
「我意已决,龙夷如今立下汗马功劳……」宋王话未说完,握拳在嘴边干嗽了一声。那一刻秦符君才发现他是真的老了,方才打下他的剑,恐已使出了全身力气。曾经他不管是骑马还是射箭,都赢不过父王,但是区区几载战事,已将他摧残得不成模样,仿佛只需伸手一推,他便招架不住。秦元魁对自己的身体自然清楚:「他日我百年,龙夷便会是你的龙,你们……要好好相处。」
「卫校尉可以做丞相,但为什么要是龙夷?父王……」
「王儿,同样的事父王不想再说第二次,你就当是父王此生唯一的心愿吧。」
那一声王儿叫得秦符君心中一颤,父王从未如此轻声地唤过他王儿。他对子女的温柔向来都是给别的孩子,特别是他的三弟。三皇子的母妃被废后害死,从小没有娘,也正如此,从小得到了父王更多的偏爱。而身为长子的他呢?他从没有休息过一日,又得到了什么?时至今日,若不是他日落西沉,怕是也不会如此唤他一声王儿。
秦符君知道他是一个好君王,他爱大宋,可他也爱,谁又比谁爱得更多些呢?父王向来克己为国,这也是他一直仰望他的原因,不管是在羽翼未丰之时假意和废后交好,还是为了平息新旧策党而牺牲叶习之。但如今他老了,看不清事了,连如此清楚的利害都看不明白。如果说立龙夷为相不过是为了满足当年对叶习之的遗憾,那么纵使叶相在世也不会允许他做这么偏执的决定。
「父王……」他看去父亲苍老的面庞,隐隐颤动的眼神像是在请求他的同意。过去无上的君王老了,秦符君感到权力渐渐聚拢到了他的手心。这不仅是秦元魁的江山,也是他的江山,他要对他的江山负责,也要满足行将就木之人最后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