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奇不愿意、也不允许自己去想医生没有说出来的那种可能性。他给穆里尼奥拨去电话,老老实实向他说明和伊万的关系,以及现在昏迷不醒躺在病房里的状况——「当时具体的情况您可以问加雷斯,他也是伊万父亲的学生……伊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家人了。我真的需要一点儿时间,您可以为我办理停薪……我需要陪他。至少最关键的这几天我得留在他身边。」
葡萄牙人在听筒里发出牙疼般的声音,最终同意了莫德里奇提出的无理请求。
他留在病房里,每天却没有预想中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做。伊万一直没有醒来,乳白色的营养液直接通过鼻饲管注入胃中,排泄也只需要他定时拧开导尿袋的开关。莫德里奇没有照料过重病的病人,虽然他平时也会被称为医生,可从未见过生命如此不堪和丑陋的一面——呕吐物、软绵绵的任人摆弄的肢体、淤青和水肿、大小便失禁……他突然意识到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赤身裸体地袒露着彻底的动物属性,像实验室里光溜溜的被剥光了全部尊严和骄傲的猴子……
更多时候他坐在伊万床边,静静望向眼前几年没见的脸孔——总是带着微笑的嘴角不再扬起,总是闪闪发亮的眼睛也不能再睁开,只有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金色睫毛轻轻颤抖。他躺在那里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是被狠狠摔坏的玩具。
莫德里奇越发地依赖安眠药物,但也有好几次困倦得趴在床沿睡着,双手紧紧抓着他冰凉的手,好像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伊万就会再次陷入生命危险。醒来时握住的手指在自己体温的作用下开始变得有些温暖,可一旦放开,宽阔的手掌就重新变得苍白而冰冷,莫德里奇忍不住将脸埋进伊万的手心里,鼻梁轻轻蹭过掌心的纹路、拇指和食指侧边的一层薄茧,又或者脑袋轻轻枕在他手臂的文身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求求你……」
一周之后莫德里奇几乎已经习惯这种趴在床边会令人浑身酸痛的打盹方式,习惯对着空气说一些不会得到回应的话,也习惯见到自称是伊万的朋友前来看望病人的年轻学生们,男男女女都有,所有人都在看到他的瞬间和他打招呼,「嗨,您好,我想您一定是莫德里奇先生,听过很多次,终于见到您啦。」他不禁悄悄埋怨拉基蒂奇到底跟多少人说过关于他的事,等他们走了之后用湿毛巾擦拭对方的脸、动作小心地替对方刮掉乱蓬蓬胡子时忍不住小声开口,「你都跟你的同学怎么说的,为什么他们连我不会做饭都知道……」
他终于擦干净伊万脸上的泡沫,伸手轻拍他的脸颊。「好了,不怪你。快点回来吧伊万,大家都很想你。」咬着下嘴唇静默片刻,手指又轻轻抚摸过淡色的眉毛,「我也很想你。」
那天傍晚莫德里奇又开始做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迷路的梦。伊万的呼喊像是从心里传来,还带着轻微的哭腔——卢卡我好怕,卢卡你在哪儿,卢卡我看不见你——
莫德里奇猛地睁开眼睛,小溪般的汗水在背后乱爬,弄得浑身又粘又痒,他本能地抬手想要遮住床头灯散发的微弱光线,却发现一动不动躺着的病人的食指正松松地勾住自己小指。
「嗨——」
他的心脏重重跳动一下,几乎要飞出胸口,缓慢抬头之后看见一双微微弯起的灰绿色眼睛。
拉基蒂奇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变了一个人,可尾音里欢快笑意还是莫德里奇熟悉的腔调。
「我现在是在天堂吗?卢卡,天使长得和你一样。」
第三十五章 我想去巴塞罗那
莫德里奇主动给拉基蒂奇拨去电话或者发消息询问最近状况时马德里的阳光还带有夏日的余温,微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四下播散女贞树叶特有的清苦气味,而当伊万告诉他骨折最严重的左腿终于也能够经受住体重和一些不那么剧烈的活动时,少见的薄雪正在从浅灰色天空中不断落下,莫德里奇稍微分神望向窗外——打着转的细小雪花在空中便几乎化成雨水,只有偶尔几块体积较大的雪片掉落在金属扶手或者蒸腾着热气的车前盖上,浑浊的灰白逐渐转为透明的澄澈。街头行人纷纷驻足停留,抬头惊叹或是掏出手机拍下这难得的场景。
「卢卡?你在忙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伊万果然发觉他短暂的走神。
「没有,现在是午休时间。」莫德里奇收回目光,整个人懒洋洋地趴在办公桌上,用下巴来回磨蹭着胳膊。他喜欢把办公室的暖风开得很足,现在只觉得少许困倦。「我只是在看——外面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