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的还是人心,一家子十几个人,全是冷冷清清的面目。阿杏嫂常年面目黧黑,她有甲状腺肿大脖颈粗壮像头黑熊。隧公常年闷声不响,两人不多说一话,不多看一眼,表面上相敬如宾,实则夫妻关系寡淡,两人从不肯同吃同坐,同寝同语,一对话便是争口,一个厉声叫嚣,一个闷声砸房。
突然她想到自己和张埠之间,他从来烟不出火不进没一句暖语,生气时他先置气不理,更不用说安慰;生病时他不管不顾且可忍,更不用说挖苦。
她突然醒悟来,心里不由惊叹:这不就是隧公和阿杏嫂吗!而此时此刻自己与张埠的形影不也正是隧公和阿杏嫂吗!她望了一眼,仿佛看懂了他们一世,而她竟正在演绎着他们一世,怆矣其悲。
她跨步走出门,一阵阵冷冽的风刮来,将她推倒,犹如脸在挨刀子,浑身寒雾萦绕,不知觉已走进仙腾腾的山里,不见了。许久等她回转身找回路时,她像困住了,浑然不见一物,像踩在云端不知何处。
此时她想到埠村、想到母亲、一家人都围拢在烤火房的画面,在火炉旁,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比火炉还要温暖。想着竟真的看到火炉,她朝着火炉慢慢往前走,竟引她走出了仙雾,原来是一盏盏大年三十亮起来的灯笼。
她往回走,正穿巷进门,她看见张埠站在巷口,眼神透着阴鸷之气,骂道:“知道大年三十这样时节,你还走出去,你这样,还不如不回呢?”张埠那阴鸷的眼睛,堵狠的愠色,她全看在眼里,忿然不理他往前走。
阿杏嫂恰端着饭正走出阶矶,听见张埠说,顿时也端起她的黑熊脸,凶起她的老花眼,伸出两指在空中点了点,也骂道:“话不张,事不讲,总不声不气出去,不分时候!”
两人同声同气,其中尖酸也相当,本沫原有的怒气已化作冷漠,她脸上无半点颜色。转身进入门,大家已围坐在桌上吃饭,见她回来也让出了一个位子。
她净手坐在凳上,她想不通今天是大年三十,不仅人冷冷清清,连桌上的几碗菜也是冷冷清清。阿杏嫂有一习惯,无论荤素,无论隔夜,次日全倒在一起重新焖煮,越煮越咸,齁咸难以下口。
她照旧在桌旁放着一碗白开水,她夹起一菜先用白开水过一遍才吃,此刻她尝到的却是冷清,毫无感情的滋味。低头时嘴里又想埠村的油煎火?的辣味小炒,垂涎欲滴时,吞糜粥一口。
大年初一,本沫给在埠村的每个亲人电话拜年,每个人都开心祝笑,只有三姐本君回问她,本沫起初不说话,后问她一句,便哭个不停,本君已知晓了,说:
“我虽然也是苦,但比起你来,我的苦不算,身边再不济还有亲人家人在,我只是少了几块钱。心上的苦比生活的苦更苦、更煎熬。呸,我凝想一下,肚里的酸水都要倒出来,至于今还记得在张家围吃的第一顿饭,还是客饭,这要是平常,吃什么?”
电话那头又传来她那酸水倒流正嚼着杂碎吞下肚的声音。本沫先最看不惯听不得这个声音,但现在犹觉得至真,现在姐姐的声音是最美好的声音。
“张埠回到家不理我!”她激动的哭出声。
“哼!若是我定要骑在他脖子上骂‘你让我难过一倍,我就让你难过百倍。’你就要和他去斗,他让你一个人不好过,你就让他全家不好过。他要当面骂,你就当面泼,掀烂桌子,请他望你发楞痴。你不要像妈一样忍,男人就是一条狗,越忍他越变癫狗。你姐夫胆敢在我面前发癫,我就当着他的娘爹面前刮他的皮,禄他的毛,请他皮毛脸面全无,往死里骂,他就晓得我的厉害,你姐夫至于今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本沫光听着气就解了一半,她似乎也感到没什么好怕的。手紧拳着再紧了紧,心里也意想着种种,意想中她似乎抓住了张埠的头颅,怒气掀翻他们的桌子,心中一涌:“去吧,和张埠斗到底。”挂了电话,她心中慢慢平静下来,又露出她本来的温顺面目。
本沫没有其他姐妹果敢,全盘的清算,她没那个魄力。仍心底稳住性子,忍着千言海底沉。终究她明白张家围再美,再有旧境,终究没有可敬可爱的亲人!
假期结束她怀着冷寂的心走了。离别时看着隧公那凄离的眼睛,与她女儿拥抱的场景,自己也留下眼泪,她也想拥抱这个孤零零地内心如大地一般的老人,始终她做不到矫揉造作,却往他手心里塞给了一封信,她认为他是能看懂的,以后每次回家看望父母,走时必给他写一封信。
回到A海已是晚上,本沫和张埠两人一前一后进房,换鞋时,突然张埠牵住她的手,软和说:“你干嘛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