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远古时期的称呼拉回了唐乐橙的一缕魂魄,秦郁棠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大口呼吸了,每一口都比上一口更用力,很快,从她怀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现在想想,很难记起最初那十几个小时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秦郁棠竭尽全力地安抚崩溃的唐乐橙,眼前不断闪现石天一血淋淋躺在床上的画面——其实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会过去的”。
甚至,她联想到多年前秦利民的离世,会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中有灾星,害了这原本幸福平凡的一家人。
唐乐橙因为惊厥住院休息,她跑前跑后帮忙,石天一的父母从老家赶来,老俩口见到浑身是血的儿子,那场面是秦郁棠一回想就要掉眼泪的,沉默坚忍的父亲无声恸哭,自己拉也拉不起来,精明强干的母亲大闹医院,说什么也要一个交代,可真等坐下来,问她诉求是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说自己这辈子活到头了。
秦郁棠紧跟着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手机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没停过,石天一家里来了不少人,唐乐橙家里也来了不少,这些人里怎么也能寻出两三个顶事儿的,秦郁棠作为外人,自觉退出。
这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早餐高峰期都过了,俩人的许多亲戚连夜赶来,都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秦郁棠自己吃不下去,从便利店买了两大袋面包上来分给他们。
有长辈、有小辈,也有几位平辈,奇怪的是,没一个人认出她是谁。
秦郁棠说一口流利又标准的普通话,和这些人寥寥片语的沟通里,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离开了家乡,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都与她相见不相识了。
人生海海,她无岸可泊。
分完了早餐,秦郁棠在走廊上找了个空座儿坐下,她想等唐乐橙醒来再好好开导开导她,但首先,她得说服她自己。
劝人放下生死,这倒是件难事,佛祖也不一定能干成。秦郁棠拎不出头绪,太阳穴涨地厉害,抬手揉了揉,外套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季茗心来电。
她沉默地接通放在耳边,听见那边问:“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七十四章
秦郁棠深吸一口气,手掌抵着膝盖缓缓吐出来,话到嘴边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怎么了?”季茗心的语气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秦郁棠抬头看着对面的白色墙壁,酝酿了好半天才说:“你还记得石天一吗?”
——挂掉电话,季茗心立刻订了一张飞去天河机场的机票,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他几乎没怎么收拾行李,简单装了个背包就出门了。
幸好他昨天加班到凌晨,签完了年前所有重要的单据,有机会从忙碌的工作中抽身。
大年三十在万米高空度过,这滋味倒新鲜,可惜季茗心无暇分心去品味,他侧头看着舷窗外,飞机还在爬升,如今正处于两个高度不同的云层中间。
命运总是这样云山雾罩吗?令人捉摸不清。
石天一的名字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开关,印象中这人淘气到有些出圈,如同那时候绝大部分七八岁的小男生一样,性格顽劣,欺软怕硬,总是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郁棠,让她甩都甩不开。
后来因缘际会,他十七八岁的时候还见过石天一一次,那次石天一给他的印象与儿时截然不同,季茗心甚至很难将这两个人合二为一来看待,在他心里,石天一不是慢慢长大,而是突然从熊孩子变成了一个还算可靠的青年。
随着年纪渐长,季茗心想到这些人的机会越来越少,但当秦郁棠告诉他:石天一和唐乐橙本该是大年初四办婚礼时,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好像他十几年前就已经准确预见到了这俩人的未来必定紧紧相连似的。
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不仅从光屁股和泥巴的时候就开始玩在一起,而且父母辈、爷爷辈、乃至曾祖父辈都互相知根知底,他们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只能看见两颗枝桠相触的树,实际上在地下,还有相互缠绕的根。
这样两个注定分不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居然说永别就永别了。
……如果不是秦郁棠告诉他,季茗心真的会认为这是一桩假新闻。在他意识的模糊边界里,他还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两个人会携手一生,白头到老呢。毕竟自己远渡重洋,历经漂泊,最终还是能够回到秦郁棠身边,以至于他被幸存者偏差蒙住眼睛,还以为这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一句谎言。
飞机降落在跑道时,手机上跳出来一则短信,航司提醒他旅行意外险的有关促销信息。
短信并没有提到任何晦气的字眼,但季茗心一眼扫过去,眼前浮现的却是句老生常谈的口号:“明天和意外,永远也不知道哪个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