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了头了?”夫人咬着这句话,在齿间来回磨了许多遍,好似顿时听不懂人言了,“砍了头了?”
“太太!太太!你要给小的们做主啊!你要给老爷报仇啊!”
“做主……报仇?……”
“长城修好了,老爷捐了银子,他们不由分说抓走老爷,接着就砍了脑袋——小的们拼了命可也没办法了,伤的伤,死的死!那些都是官府的兵!死了、死死死了,都死了!”
胡六右越喊声音越大,越喊词句越含糊,最后甚至已经不像是人声。
夫人一直不说话。
她在颤抖。牙关作响,筋骨仿佛根根折断了般咯吱拧动着,令人毛骨悚然。
倏忽间轰然一声巨雷炸起。只见一团黑烟四下弥漫,霎时遮天蔽日,周围漆黑一片、鬼嚎阵阵。紧接着那团黑雾朝天冲去,直直往北驰驱,瞬息便消失无踪了。
院子里只留下南南一个人怔愣着,留下两只尾羽被狂风折断了几根的孔雀,留下一地凌落的芍药花瓣和被碾碎的蝴蝶;方才画着画的纸也不知吹到何处去了。
砚台被打翻,琴弦被挣断。
螽羽呆呆跪坐在地上。
胡六右已不见踪影。夫人也不见了。
【廿陆】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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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好似飞雪冰雹般一片片砸进张府之中。
有些应当是假的,有些却似乎是真的。
北方的蛮夷被击退了,边境的长城已修好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何况朝廷如今国库空虚、风云变幻,随便找个由头将“功高盖主”的“谋逆之徒”砍头抄家,如此一来既不用琢磨该如何封赏,又除去一个心头大患,还兼得雪花银万两,岂不美哉?
张祐海“无辜”么?定然是不无辜的。
在如今这个世道上想要做成大事,少不了贿赠打点、拉帮结派,谁的手也干净不得。再说待在黑泥池子里,能有多少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待到被人揪出把柄,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人人都等着上来咬一口,怎还会好心留条活路走。
风闻中,蛛丝马迹牵扯出成片的大网。
——先倒台的人不是张祐海,而是朝中那个失去帝心的大学士以及依附于他的党羽之流。张祐海不过是脑袋掉的早一些罢了。
在那些躲藏于庙堂风云背后的一只只眼睛里,张祐海也不过一个持金过闹市的稚子。
他们早就摩拳擦掌,等待着瓜分美酒佳肴、金银珠宝。
从京城回来的乡民说亲眼看到朝廷已经发了圣旨,治张祐海谋逆之罪,桎梏老幼、籍没家产。张祐海在京中的宅邸也已被清查抄没。
不过,至今并无官方文书下到航江行省。
民间猜测,是京城里出了怪事的缘故:
传说当初那名领兵闯入张家大宅、将张祐海捉拿斩首的钦差大臣,青天白日走在大道上时突然从马背坠下,脑袋咕噜噜滚到水沟里头。竟是不知何时被扭断了脖子,脑袋从肩膀上生生拔出来,拖着底下半条尾巴似的白骨,脸上印着一排深深的齿痕。
往后数日,京中四月飞霜、云迷雾锁,夜间城里鬼泣婴啼、魑魅踟躇;不少人看到有鬼火在皇宫上空盘旋。
发生此种怪事,接连便有数名高官告病修养,躲在家中闭户不出、吃斋念佛。
如此一来自然引起更大的恐慌。每天都有不同的传闻,今日上午是户部侍郎被勾了魂魄七窍流血,明日晚上是监察御史百爪挠心悬梁自尽……不知真假了。
一时皇城内人心惶惶,都说是因为有了大冤情,这才引来邪祟作乱、妖魔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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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久久未归。
自打京中噩耗传来,奴籍不在张家的奴婢早已逃走十之六七,又有不少佣人借了回家探亲的说辞“暂做”告别。
到四月下旬,胡二管事带人将几扇大门紧紧锁住,任谁来打探具不开门,每日只从庄子上接些吃食,就这么慢慢熬着。
府中人心浮动,却也别无他法,唯有仰头等着刀子落下来。
南南很少说笑了,警惕地眨着眼皮、竖着耳朵,捕捉一切风吹草动。作为夫人的贴身侍女,许多人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期待从她身上得到夫人老爷的消息;亦是仔细衡量着评看她的态度。她被人盯着容易紧张,一紧张,便把指甲放在嘴里咬得“咔哧咔哧”响。
南南整日在夫人院子里埋头洒扫,只在哄着螽羽多吃些饭时说些笑话。
螽羽毕竟怀着身孕。尽管味同嚼蜡,可不得不吃下去。
——不到一个月前,那因着怀孕喜事而烘托起来的欢乐轻快的光景,如今荡然无存,恍如隔世了。
螽羽感到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