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不喜欢这种心里没底的感觉,屏退了服侍的人亲手给皇帝夹一筷子脆藕丝,试探地问:“八郎这样高兴,是不是有喜事?”
皇帝面上已带了淡淡的醉色,听见孙云儿发问,也不恼怒:“云儿聪慧。”
这还是没答孙云儿的话。
孙云儿知道,皇帝这是不想说。
她想再追问,然而却忍住了。她明白,自己在皇帝身边能青云直上,凭的就是“懂事”两个字。
她一向懂得进退,也认得清自己的位子,可不知为什么,她今日有些不想懂事。
或许是因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便有了些血脉相连的亲近,亦或者是,对于他的直白,她也想更坦白些。
可是想一想宝应的孙家,再想一想才往蓟州任县令的孙湘平,孙云儿又不能不把求稳两个字放在心上。
理智还是胜过了冲动,孙云儿还是忍住了不曾追问。
低头看一看桌上的碗碟,又拣了一片裹了面糊炸得酥脆的莲花瓣,搁在皇帝碟子里。
皇帝向来自持,从来都是内敛审慎,连穿着都是宝蓝、石青等不起眼的颜色,今日却一反常态穿了件银白挑金线的交领长衣,外头罩一件素色纱衣,加上他剑眉星目、样貌英武,颇有些谪仙的味道,孙云儿看一眼皇帝,心里的委屈忽然平了些。
虽然这男人对自己有所隐瞒,到底是天下至尊,又生就一副好样貌,哪怕只是看着这张脸,她也能消些气。
皇帝一抬手,喝光了杯中的梨花白,孙云儿见他喝得尽兴,便擎了酒壶想替他斟满,谁知皇帝却一把接过酒壶,不由分说,喝个精光。
孙云儿惊得站了起来:“皇上,急酒伤身!”
因着有孕,孙云儿脸颊微微丰腴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然而此时却好似雨天受惊的雀鸟,失去光华。
她并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怕自己喝伤身子。皇帝觉得自己或许是喝酒太多了,竟深深动容。
自从登上帝位,他便少受到这样的关怀了。
后宫中不乏劝诫他的贤德之人,可是那些关怀,就好比搁了醋的绿豆汤,不如没有。
皇后开口动辄就是皇权尊贵,叫人听了腻歪;张贵妃则动不动就说二皇子以父皇作榜样,仿佛皇帝说错一个字,二皇子立时就要学坏了。
至于惠妃、容贵嫔等人,更是不必提了。
皇帝有一瞬,几乎要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滑了回去。
张灵均与北戎勾联之事证据确凿,兵部和刑部马上就要立案侦查,皇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朝局大事,哪怕多一个人知道,都有走漏风声的危险,他只能瞒着。
看一看孙云儿满脸的焦急,他到底不忍看她惊惶,折中说了另一个秘密:“皇后这一胎,或许是男胎,朕高兴得很呐,云儿,国祚有继了,朕真是高兴……”
孙云儿却没露出皇帝想象中的轻快神色,只轻轻“嗯”一声。
原来,今天皇帝到玉泉宫所有的愉悦,全是为了别的人。
哪怕那人是皇后,哪怕孙云儿知道自己不能妒忌,也忍不住心里泛酸。
皇帝面上,放出灼热的光来,口中喃喃,接着说些孙云儿觉得陌生的话:
“先帝在时,因着宠爱萧贵妃和幼子,竟欲废太子而易储君之位,闹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我那时候便下了决心,我若是能争到这把椅子,一定立嫡立长,一定不会乱了嫡庶尊卑。老天有眼,叫我今日能了这桩心愿……”
这话里的深意,由不得人不多想。
皇帝的意思,仿佛是说这皇位并不是天上落下的,而是他自己争来的。
然而转头想想幼年早夭的大皇子,似乎这些话又不足为奇。
倘若不是有争储的心思,他怎么可能连嫡子重病都瞒了下来?
皇后是不是为着这些事,才和他貌合神离?
孙云儿听了,先是悚然动容,随即,心中竟涌上一股无端的敬佩。
人活一世,都要争一口气,读书的想考科举,当兵的想坐将军,做妃嫔的想上位,都是理所当然,那么,做皇子的,为什么不能争储君之位?
倘若是造反谋逆,自然是令人不齿,可这男人不过是在先帝想易储后使些手段,有何不可?
孙云儿感慨万千,不知怎么,那日付太医一句不经意的话,猛地跳进了孙云儿的脑海中:“娘娘这样做,值不值?”
皇帝不知孙云儿此时心中所想,只瞧见她面上露出赞叹神色,便知道这女子是赞许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