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唯独这阿忠,谭五月劳烦他捎了几次口信,一来二去,倒成了她唯一信得过的人,是她同华儿姐和阿三哥联系的帮手。
谭五月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原来是阿忠勾搭了府里的丫头,约着晚上一同私奔出走。谁知走了没两条街,被府里派出去买炭的撞见,买炭的立马跑回谭府报告了孙阿婆。
阿忠正跟车夫讲价,就被一把推倒在地,扭送回了谭府。
那丫头可是签了卖身契的。阿婆这回是杀鸡儆猴,拎着两个人在所有家丁面前教训了一气,男的关进柴房痛打一通,女的不知道送到了哪里。
府里一边人心惶惶,一边又把阿忠的事当成了谈资,说起来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些冷漠和讥笑。
谭五月裹紧了披风,从柴房前快步走过。
阿婆和一个姑母正等着她。阿婆一边纳着针线活,一边和姑母说着家常,双手和嘴皮都忙个不停。
“五月好像又长好看了一些。”姑母说。
谭五月上个月刚见这个姑母,一时无话,只好微微低下头。
阿婆抬头瞥了谭五月一眼,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听说镇长家里通了电,通了电就用不上蜡烛了——也只有这点好。”
“总是当官的先通。不过,听说打算要在镇里推广,镇上的大户先通。镇上的大户,可不就是谭家。”
“我看——还是别通的好。就像火车也是,这些东西,通不进来,革命就闹不进来,打仗就打不进来。”阿婆顿了顿,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各地都不太平,还是镇上好,最好什么也别进来。”
姑母笑道:“火车通进来,谭老爷回来就不用那么麻烦喽。”
阿婆不以为然:“火车到邻镇,再叫个马车回来,也是一样的。”
若在往常,谭五月早已听得昏昏欲睡,这回她倒是一直偷偷打量,阿婆近来日子过得不顺遂,眉头紧紧蹙着,神色凝重,始终不见缓和。
阿婆绣完了一幅图,放下了针线。
谭五月只怕错过了时机便再没有勇气开口,将心一横,硬着头皮,把再三掂量的话缓缓说出来:“阿忠的事情……”
几乎是听到“阿忠”这个名字的瞬间,阿婆双目一瞪,露出了几分掌事的严酷和狠意,厉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谭五月把头压得极低,咬着唇再没说出一个字来。
沉香的烟气缓缓升起,缭绕着菩萨像,俨然是世间最祥和的模样。
谭五月的视线落在未燃尽的香上,柴房里的声音把她的脑袋扯得生疼,仿佛一板子一板子都砸在她头上。
谭五月头一次真的觉得无助起来。
此刻她竟无比地想见到柳湘湘。
在阿婆屋里消磨了两个时辰,谭五月才头重脚轻地出来,冷风一下子都呼呼灌进脖子里,绒一样的雪花仍旧飘洒着。
她往柳湘湘的屋子走,想问问柳湘湘那些有关火车和电灯的故事。
叩了许久的门,却始终没有人应答。
用力地推了推,像是牢牢锁上了。
谭五月呆怔了一会儿,随即转了身,快步匆匆地穿过院落。
柳湘湘的声音在脑海里浮浮沉沉——“我想走了。我不愿嫁了。”每个字都在心头急促地敲着的鼓点。
从西穿到东,从南穿到北,谭府本就大,她步子又走得急,将谭府转了一遍,就已经气喘得不像样,可是哪里都没有柳湘湘的踪迹。
走过柴房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了动静,谭五月呆呆站着,一时竟觉得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脑袋也空了。
直到寒风扫过,树叶旋落在脚边,才缓缓回过神来,浑身都冻得像掉进了冰窖里一般。
再转到柳湘湘的屋子时,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到门从里面被打开,柳湘湘从屋里迈出来,浅桃色的棉布旗袍,在这沉冷的季节添了一抹亮眼的颜色。
谭五月浑身霎时松懈下来,唇角却反倒扬起,加快脚步向柳湘湘的方向走。
猝不及防地瞧见,跟着柳湘湘走出屋子的,还有另一人。
谭五月脚步一顿,冯英和柳湘湘也刚好看过来,她脸上还洋溢着未来得及收敛的欢喜,一时无所遁形。
柳湘湘凝视了谭五月片刻,才走过来。
她缓缓俯下脸,抬手撩开谭五月额前的碎发,发丝上落了雪化的绒。
谭五月看到柳湘湘细长卷曲的睫毛,和盈着柔光的眼眸,那眼里竟破天荒地带着一丝认真。
柳湘湘开口:“冯英他们戏班在镇上走完了。她来告诉我,随时可以启程去上海。”
谭五月愣了一会儿,才转过弯来:“你要跟她一块去吗?”
柳湘湘的指尖从谭五月的刘海,轻柔地划至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