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谢颖没有等来陆长玫,只见棋院入口的公告栏里,贴出了一张处分通知:
陆长玫在朝比赛期间,私会日国男棋手,作风不端,造成松下制造杯华国失利。记大过一次,禁赛三年。
又过了半个月,陆长玫回到国家队,收拾行李。
谢颖见到陆长玫瘦得不成样子,过去棋桌前神采飞扬的女棋手,如今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她立时眼泪汪汪,一边帮陆长玫收拾,一边用脏兮兮的手背擦脸,抹了一脸泥。
陆长玫告诉她,在比赛期间,教练就收到了匿名举报信,信里有自己和日国棋手在卡拉OK的照片。教练当下并没有找她核实,而是直接联系日方棋手,确认这件事属实。棋协找她调查时,她申辩说自己的男朋友也在现场,可彼时监控并未普及,她拿不出证据,更何况她的确和两名日国棋手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如今,华国输棋,举国议论之声四起,必须要找个人背黑锅,平息民愤,她是最好的人选。
水杏杨花,祸国红颜,简直太符合大众的口味了。
对一个女棋手而言,职业的黄金时期,有几个三年?就算三年之后,她厚着脸皮回来下棋,也再也不会有参加比赛的机会了。
……
“当时长玫的男朋友,正是华国队的主将,”谢颖对着眼前的三个年轻棋手,淡声道,“现在的棋协会长,元修明九段。”
第22章 格列佛游记想你,想棋。
三十年后的如今,谢颖回想起她因例假腹痛躺在宾馆床上、等待陆长玫从卡拉OK回来的那个夜晚,看到的月亮。半明,半暗,预示着分裂,从此将她和陆长玫指向不同的人生轨迹:
谢颖留在国家队,继续下棋。少了陆长玫的照拂,她竟然胆大了,男棋手夜间集训,她也不管不顾地往人堆里挤,她蛮横起来,男棋手反而给她让道、留座。个性的转变,也体现在棋上:她行棋力量变大,偏嗜凶狠的对杀,对手越善战,她越好战,以命相搏的下法,时常连教练都被震住:
“谁教你这样下的?”
谢颖的嗓音褪去少女的稚气,低沉而坚定地传来:“没有人教我,我自己想这么下。”
陆长玫离开后,不时有新的女棋手加入国家队又离开,陆长玫睡过的床铺,满了又空,如月盈缺。唯独谢颖,如一枚顽固不化的钉子,扎在原地,不朽,不腐,不退。那几年,她逢比赛必报名,疯了似的满世界下棋。终于,在她二十四岁那年,她成为第一个在钟氏杯中进入总决赛的女棋手,以半目之差败于韩国棋圣韩智闵。同年,她拿到了围棋职业九段证书,成为华国、同时也是世界,第一名女九段。
她一直和陆长玫保持着联系。
陆长玫听从父母的安排,回到老家乡下,在镇上开了一家小棋院。她是棋院里唯一一位老师。
在乡下,人们只相信种地能长出粮食,养牲畜便有肉吃有奶喝,不相信黑白的棋子碰一碰木质的棋桌,便能像陆长玫所说的,敲出一个世界来。她收费不高,生怕连对围棋有些兴趣的孩子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而放弃,以至于不少有余裕的家庭拿她的棋院当便宜的托管班,将在家里捣蛋玩闹的孩子塞进来。陆长玫不管这些,只要孩子们坐在棋盘前,她便照旧教她的。
好不容易攒了些闲钱,陆长玫立即给谢颖写了第一封信,交代自己回乡下之后的近况。
“小颖,我现在是陆老师了,管十几个孩子,很威风的。”句末还画了一个笑脸。
一封信,跨越几重山、几重水,隔了好几天,才抵达谢颖手中。
谢颖在脆弱的信封的承受范围内,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写了上去,还附上了几盘她近期比较得意的棋。
谢颖写:“请陆三段指点。”
隔了两个月,回信终于寄到。
陆长玫在信中说,多谢她寄来的棋谱。在乡下,没有同等棋力的对手,她只能在想象中和自己下,收到谢颖的棋谱后,心里总是想着这几盘棋,开心多了。
后来,谢颖每有进益,每取得荣誉,总是能在数日后收到陆长玫表达恭喜的信件。
信上,她的字遒劲有力,如古梅横生的枝丫,风骨卓然,似有无穷的、不屈的生命力,自墨迹之中漫漶而出。
离开棋队的第二年,陆长玫结婚了。对象是镇政府里的一个文职,她的初中同学,说话中气不足,慢声细气,举止有些古板,人不坏。她初中没读多久,就辍学去省里体校学棋,可这位初中同学竟然在相亲时立即便认出她来,说一直记得和她短暂成为同学的日子,那时候她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解题特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