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助听器之后,毛壶冰的声音霎时变得模糊,像从海水里传来的细微响动。
唯有陆长玫的声音,依旧清晰,刺耳,在脑中灼烫似的回响。
他终于能够分清眼前的现实,和脑中的虚幻。
夜半,元天宇熄了灯,躺在卧室床上,对着灰暗的天花板发呆。
脊背上还隐隐作痛。今天挨打并不算多,毛壶冰很快就护下了他。
元修明觉浅,不喜欢身边有人,和毛壶冰分房睡多年。元天宇想,于今晚而言,这是一件好事,至少毛壶冰不会再出现在元修明面前,进一步刺激他。
正发呆,门上传来轻敲声。
“天宇,睡了吗?”毛壶冰刻意按低的声音传来。
元天宇从床上坐起身,拧亮床头一盏小夜灯:“刚躺下。妈,可以进来。”
毛壶冰开门。她的脸上挂着疲惫的神色,没有伤痕。伤痕都在衣服能够遮掩的地方。这一点上,元修明是专家。她穿着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厚棉服,裹得严严实实,在地暖旺盛的家中,显得古怪。肩上,有一个半人高的军绿色双肩包,像野外徒步时的登山包。毛壶冰很少出门,更别提远行,元天宇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一个包,更没见过一向精致爱美的母亲穿得这么不讲究。
“妈,你半夜背着这么大这么沉的包,是要干什么?”他问。
毛壶冰声音里有一种释然后的平静:“我要走了。”
元天宇一激灵,方才的一丝困意全消:“去哪?怎么这么突然?”
毛壶冰坐到他床边,伸出握紧的右手,向上,在他面前摊开。手心里,是一张叠成长条的便签纸。便签纸被她掌心薄薄的一层汗,浸得发软,但字迹历经数十年风雨,仍然保存清楚。
“这是我结婚的时候,我妈妈,你的外婆,给我的纸条。她说,你不管怎么真心爱一个男人,都要有自己的底线,你把你的底线,写在这张字条上,永远放在贴身的地方,永远不要忘。”
她当着元天宇的面,层层打开字条。
方形的便签上,写了数行字:
“如果修明不宠我了,我就离开他。”——被划掉。旁批小字:“幼稚!”
下一行:“如果修明凶我,我就离开他。”——被划掉。旁批小字:“我也有错。”
又下一行:“如果修明贬低我,我就离开他。”——被划掉。旁批小字:“我确实很笨。”
又下一行:“如果修明让我感受不到爱了,我就离开他。”——被划掉。旁批一大段小字:“我没照顾好他,害他听力受损,他不爱我也是能理解的。没有爱,责任和关怀,也可以维持婚姻。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为了天宇。”
又五行。写写,划划,字越来越小,一退再退。
最后一行,挤在便签最下的页边上,元天宇费劲地从蚂蚁似的字里辨识出残损的笔画:
“如果他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离开他。”
毛壶冰说:“你看到了,这张字条上,再也没有新写一行的余地了。”
元天宇慌得去抓妈妈的手:“妈,我明天就跟爸说,让他跟你道歉。”
“明明你知道他不会道歉,何必上赶着让他又打你一顿?”毛壶冰说着,自己蓦地笑起来,“我又在较真什么,明明我也知道,你根本不会去找你爸爸。你不敢。”
“爸会改的,我也会改的,这是爸第一次这么生气。他都很多年没打我了,也是第一次……”
毛壶冰轻轻摇头:“第一次,也不行。底线就是底线,一次也不能碰。这是我妈妈要我每天把这张便签放在身边的意义。这张便签,我留给你,你也要记得,底线是什么。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无论多么不舍,多么害怕,条件多么不允许,都必须离开。”
她语气凝重得令元天宇恐惧,这种恐惧远胜于他今晚面对元修明。
至少元修明的怒火是可预知的,是他童年时经历过无数次的。
而毛壶冰不是。
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用这样的声音与自己说话。自己最亲近的亲人,他却像不认识了似的,变得无比悚然。
“不要,妈妈……都是我不好,我输棋,让爸迁怒了妈妈……”
他突然哭起来,哭得整个肩膀抽动不已,像小时候一样,想以此挽留一向心软的妈妈。
毛壶冰沉默地看着他哭。
今夜飘雪,窗外天空如盖厚毡,泛着怪异的红紫色。无星无月。而毛壶冰的眼神,像凭空落在他身上的一段月色,冰冷陌生,难以捉摸。
元天宇在她的沉默中兀自哭了一会,最后说:“妈妈,你要走,你能去哪?外公外婆都去世这么多年了,你又没有什么朋友,大晚上的,谁能收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