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谢砚之指腹上的棋茧,指甲上的磨痕,像是木质雕塑之上,雕工误刻的一笔。
后来这只手牵过她,抚过她的脸颊。总是很轻,像怕碰坏一片羽毛,温柔又很坚定。
她把这只手弄伤了。
术后,谢砚之陷入昏沉的睡眠。医生劝谢颖和庭见秋先去休息,等病人醒来再来探视,不然,照她们俩的脸色,下一个进急诊的就换成她们了。
庭见秋仍不愿走。
她一向犟,认定的事,谁说了都没用。
谢颖叹了口气,让她记得去吃点东西,如果守在病房能舒服点,就随她去吧。
她一个人打车回到京城围棋道场。
这是她三十年前在国家队训练时,住过七年的棋院。
她还记得,外墙墙角之下,埋着她和陆长玫用来计算胜负的棋子。她赢了,埋一颗黑子。陆长玫赢了,埋一颗白子。
后来元修明将棋院整修作京城围棋道场,那块埋棋之地,恐怕早已在动工时,被挖土机搅乱,棋子四散。
不知道她少女时代最幸福的时光,以残损脏污的棋子的样貌暴露在别人面前,是不是只显得荒唐和可笑,像孩子的恶作剧。这是一个只有她和陆长玫知道谜底的谜题。
棋院虽大修,几条如动脉一般的走道维持原样,她轻车熟路地直通最顶层,校长室。
元修明果然在这里。为方便承办华日友谊赛,这几日,元修明将办公地点从棋协本部,转移至京城围棋道场。
见到她,元修明仿佛知道她会来找自己,毫不讶异,热情一笑:“小颖,好久不见。”
“为什么?”一夜没睡,谢颖双目大睁,晕红的眼角染上近于疯癫的怒意,声音随着身体的战栗而颤抖不止,“你我之间的事,你我之间解决,为什么要在孩子身上下手?”
元修明状似苦恼地蹙眉:“砚之的事,我也很遗憾。请你放心,我已经和日方交涉过,他们也同意延迟比赛,等庭初段精神状态好转……”
“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费劲演这出了吧!”谢颖锐声打断。
“小颖,你是觉得,是我害了砚之吗?”元修明神态自若,微笑,“可是,关我什么事呢?”
庭见秋私下收受日国棋手礼物的事,不是他能决定的。
拍到庭见秋收礼的新闻,不是他发出来的。
昨日赛后的袭击者,不是他。
他干干净净,一身无尘,清白无辜地坐在高位上,仍是登峰造极的强九段,提携后进的棋坛前辈,炙手可热的华国围棋掌门人。
谢砚之受伤的事,引爆棋圈,棋迷一片心疼愤慨。很快,元修明满脸憔悴,一袭深色正装,在记者面前深鞠躬,为本次友谊赛安保不力、错令一个没有佩戴记者证且有案底的社会闲散人员持刀进入会场致歉。他语气诚恳痛心,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安保疏失导致的意外。
唯有谢颖,知道他华美面具之下的真容。
狡黠,善妒,阴毒,诡计多端。
谢颖冷声:“元修明,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不留痕迹。”
元修明听了仰面哈哈一笑:“小颖,这些年我在北,你在南,不常见面,想不到你还是那个偏执的小女孩。昨天的事,还有三十年前陆长玫的事——”
熟悉的名字一出,她心口霎时一紧,两眼猛地大睁。
“——你都往我头上赖。”元修明笑着摇摇头,“我何必去害谢砚之、庭见秋,两个孩子而已。你要怪,不如去怪庭见秋,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竟敢收礼,输棋……”
眼前的男人神情里毫无愧怍,带着悠游的笑意,坦然地将所有错误,推给受害者本人。
谢颖感到脊背上漫过冰凉的惊悚,像是见到了一个伪人。
肉体凡胎,与人类在模样上一般无二,学习模仿人类的情感表达,却自视凌驾于人类的道德规范之上的,全然空心的……伪人。
彻夜未眠,体力透支,造成她胃部轻微的痉挛,她望着元修明,喉口一阵恶心,从齿间咬出一句:
“元修明,你该死。”
“想必是你教的吧,教她只需要下好棋,棋之外的事都不必管之类的……”元修明好笑地低声,“屁话。你以前单纯的时候,还挺可爱的。但五十岁了还这么单纯,就是蠢了,谢颖。”
谢颖眸色低暗:“元修明,你知道你和陆长玫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元修明笑意一滞。
“陆长玫只在乎棋。而你,棋只是你沽名钓誉的工具。这就是为什么,你赢不了陆长玫。害死她,你也一样赢不了她。”
三十年前,元修明、陆长玫与谢颖,参加第一个围棋世界大赛“小松制造杯”之前,和棋院其他棋手,进行了积分循环制的预选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