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经坠入了四九城楼宇交错的天际线,潮水一般的黑暗很快就将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皇城淹没了。
韩舫带人一路逼近宫禁之外,随后他将自己的头盔往下一摘,郑重地放在了冰凉的玉阶之上,仿佛送上了自己的一颗人头。
他挺直脊背跪了下去,先是冲着大殿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后目光直直地穿过挡在他面前的大内侍卫,他的声音里仿佛被人揉进了一把滚烫的沙子:“罪臣韩舫,求见陛下,恳请陛下交出留宿宫中的奸佞之臣以及身在崇晟宫的妖后,为我朝家军将领朝辉报仇雪恨!以慰老将军在天之灵!慰我朝家军无辜枉死的数万忠魂!臣愿以死谢欺君之罪!”
太和殿里的桑檀听了这话,都没想起来去怪罪柳承平,就已经勃然大怒,终究是在龙椅上坐了四年的皇帝,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躲在别人身后的小皇子了,天子的胆魄自然是旁人不能比拟。
“他韩舫好大的胆子!想要报仇伸冤是吗?好啊,朕就让他来!”桑檀拍案而起,气得连玉玺都给摔了,还砸的太和殿上的地砖都裂了两块,也不顾一旁太监内侍们的阻拦,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冲了出来,与韩舫当面对峙。
守护着西北防线的一众将士与保护着天子安危的大内侍卫隔着一道不过几长宽的汉白玉石桥,面面相觑,谁都不想真刀真枪地干起来。
他们像是坐在深海里的沉睡者一般无声无息。
就在这个万分紧要的关头,朝汐终于赶到了,她带着十几个人,强行从层层围禁宫廷的朝家军队伍里,闯出一个豁口,撕出一条路来。
朝大将军一口陈年的老血差点被自己亲舅舅给气地喷出来,她强压住心头涌起的酸涩,冲着身后一声咆哮:“还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绑了!”
西北来的朝家军将士们看到自家主帅来了,竟一时不敢妄动,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定在了原地,唯有朝云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带着从京郊跟来的几个小将,七手八脚地将韩舫捆在了原地。
韩舫一见朝汐,眼圈都红了:“子衿......”
“闭嘴!韩舫,你这是要做什么?”朝汐爆喝着赶忙打断他,目光闪动道,“你眼里还有没有君上臣下,还有没有忠义仁孝?西北大营远在千里之外,未经传召私自入京,你这是干什么?逼宫造反不成吗!”
韩舫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地上,几乎声泪俱下地控诉:“那是你的父亲母亲,是数万的朝家军将士,是大楚的孤臣啊……”
朝汐垂下眼帘看着他,国仇家恨她又何尝不知?亲生父母命丧皇权她又何尝不恨?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当真拿了兵符造反去吗?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忠臣与孝子,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无论走上哪一条她都不能再回头了。
将军是有心的,只可惜这一颗忠勇的护国之心,是铁铸的。
“来人,将韩将军带下去!”朝汐微微阂了阂眼,复又睁开之时,眸色冰冷,对着在场的一众将士厉声喝道,“我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所有朝家军将士即刻退出九门以外,如若不然,提头来见!”
韩舫声嘶力竭:“朝子衿!”
朝汐别过眼去,不再看他,心口却如抵刀剑,几个呼吸之间仿佛就能见到鲜血,她深吸了一口气:“带走!”
眼前的景象似有愈加模糊的趋势,她的额角一直在“突突”跳个不停,朝云他们七手八脚、连拖带拽,终于把韩舫带出了这片一触即发的僵局里。
听着韩舫的声音越来越远,朝汐总算沉了口气。
她走上前去,一撩衣摆跪在了长阶之上:“皇上息怒!韩将军早年有些癫狂之症,时常复发,今日许是被小人蛊动,鬼迷了心窍才做出这等欺君罔上之事,还望圣上念他多年以来的劳苦和一片赤诚的衷心,饶他一命!”
刘筑全见韩舫被带出了皇宫,朝汐也已经跪在了阶下,趁机在桑檀耳边轻声劝着:“陛下息怒,您看朝大将军都亲自来了,想必是没什么险情了,您这衣裳都还没换呢,当心着凉,还是先进偏殿休整片刻吧?”
桑檀阴恻恻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刘筑全,不置可否。
他从刚才出了太和殿就没说过话,韩舫的控诉,朝汐的求情,刘筑全的劝解,他全都看在眼里,听到耳里,可是始终一言不发。
但是不说话,并不代表没听到。
韩舫今日怒气冲冲地闯入京城,想必定是知道了北漠之事的真相,这才敢不管不顾地让他交出当年谋害朝家军将士的幕后黑手,看朝汐方才隐忍不发的样子,想必也是已经知道了实情,可仍以一己之力强行压住韩舫,保全自己天子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