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寝殿之内,顾思鹤竟听出了几分凄然来。
顾含真道:“是啊,我也是这般想的,我自认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君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声音嘶哑地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君上早就知道这件事了,甚至在我给皇嗣下毒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当时什么也没管,甚至放任我下毒!因为他本来就不想要那个皇嗣,那皇嗣并非他亲生,不知为何,他从没有亲生的孩子,那孩子是他还是太子之时,太上皇选了已故齐王的幼子来过继与他,他早就想要除去另立了,所以他才放任我下手——我动手了,他还可以除去顾家,太上皇,甚至天下人都决无话可说!”
顾思鹤听到这里,想起那个众人口中传说的,英明神武的君上,想到顾家和李家之事,甚至李淑妃也因为李家通敌之事下了狱。
——帝王心机之深沉,计谋之远虑,实在是超出旁人的想象。
他为姑姑感到剧烈的疼痛,更为这背后的每个人感到心惊。
他顿了许久,咬着牙问道:“那皇嗣纵非他亲生,却也是他亲侄儿。而姑姑您更是他的贵妃,年少便倾慕于他,他竟……如此狠心?”
顾含真看向他,殿中燃烧的烛火煌煌照着她的侧脸,她笑着轻缓地道:“鹤儿,既入了宫,还有什么倾慕与否的,我所做之事的确是为了争权夺利,就连我的倾慕,何尝也不是倾慕于权势本身。可是我若不争,李淑妃也会去争,我决不能看到她坐上后位,看到李家越过顾家。除了戕害皇嗣,我与李淑妃,都做了许多谋夺权势,联络朝臣之事。何况——”
顾含真轻轻地一顿,脸上仍然带着笑:“君上本就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啊,为了他的目标——他就是可以如此无情。”
她这句话说得如此的决绝和漠然,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千百根的烛火跳动着,话中的冷酷浸透了冰凉的大殿。甚至顾思鹤都不由觉得一寒。
她看着香案上跳动的烛火,伸出手去拿,顾思鹤这才看到,那烛火旁,竟还摆着一只定窑的细颈酒壶,薄薄的天青色釉在烛火下,闪着细腻的光泽,旁边的酒杯中已经盛好了葡萄酒。葡萄酒的颜色浓紫得发黑。
顾思鹤心里一紧,他一把拉住顾含真的手,不要她去碰那酒杯。不死心道:“即便您真的戕害皇嗣,我也有办法能救您!姑姑,您听我的,我总是能让您不死的,您不要喝这酒!只要您不死,咱们总是有办法的啊!”
他的眼神中甚至露出些许哀求来。
顾含真想,她从未看到过顾思鹤求谁的模样,他是天上高洁的鹤,是她的阿鹤,是嫂嫂临走前,交代自己要好好照顾好的阿鹤。可是现在,阿鹤哀求她不要死。
她将手放在顾思鹤的手上,想将他拿开,但是用力之下,却发现竟丝毫不能动。她是将门之女,从小习过武的,却不能动他丝毫。原来阿鹤也一直在掩藏自己,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快哭了,也是了,如果不是阿鹤隐藏自己会武之事,有顾思远这个无耻叛徒在,这次顾家定是全族皆灭,在劫难逃!
顾含真终于道:“阿鹤,你一向聪明至极,你应该明白,我必须要死的。这么多年在宫里,我为顾家牟利不少,所做的结党营私也实在是太多了。且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和哥哥的确做了一些谋害朝臣,玩弄权术之事,我和哥哥的手上都沾染鲜血。我若不死,死的就是哥哥,所以君上问我之时,我选了自己死,是我自己选的……顾家能少了我,却不能少了哥哥!”
烛火的映照下,顾含真苍白的脸颊仿若出现些许奇异的紫色。
她开始咳嗽起来,咳嗽中带着浓黑的血迹,她脸上的青紫色越来越重,身体也开始晃动。
顾思鹤心中惊骇,更紧地抓住了顾含真的胳膊。他早该想到的,在他来之前,姑姑就已经喝了毒酒!方才姑姑与他说那些话,何尝不是拖延时辰!
他声音发紧:“不,姑姑,你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我现在立刻寻一些东西给你吃,你把毒酒吐出来,你不能死……”
顾思鹤起身要去寻东西,却被顾含真拉住。她此时已坐都坐不稳了,对着顾思鹤缓缓地笑了笑道:“阿鹤不要走,听我说会儿话好不好。不然我以后……就再也不能说话给你听了……”
顾思鹤何尝不知为时晚矣,只是他总是不死心。他以前并不懂,如今他才明白,他是如此的不想失去姑姑。可是他更怕,连姑姑临终前的最后几句话都听不到。
他还是缓缓地跪坐了下来,姑姑已经坐不稳了,他只能将姑姑揽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