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位置调换,他才终于明白了当年她的恐惧。
无法反抗,无从脱逃,剩下的只有无边的绝望。
她越来越近了,她仍旧穿着死前的那身灰色大衣,可脖子以下,被大衣覆盖的地方却不再是瘦削干瘪的身体,而是一片虚无。
她是鬼!一个没有身体的鬼!
可是一个鬼的躯体怎么会有如此重压,让他动弹不得呢?
那是恨!是要他命的恨!
她要复仇!她要杀了他!
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同时充满了脑海,极速膨胀的求生欲空余在脑中,无法诉诸行动的恨意滋生了无尽的绝望,到了最后,他已完全放弃了挣扎,只一心祈盼这场折磨能够快些结束。
忽然,她猛冲了过来,冲着他的脸,冲着他的身躯,好像一头猎豹一口咬住猎物的咽喉,她的身影短暂地与他重叠,带来的是比坠入炼狱更加可怖的烧灼感。
血液在燃烧,皮肤在燃烧,骨头在燃烧,浑身上下从毛孔到发丝都在燃烧。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团活着的火球,成了东方神话里被罚入十八层地狱的鬼魂,期待的死亡没有亲临,与痛苦一同到来的是更加极致的清醒。
呼吸停止了,缺氧的痛苦短暂地替代了烧灼,大脑血管根根叫嚣着痛苦,凄厉地渴求着氧气,眼前画面蹦出颗颗金星,渐趋幽暗。
空气骤然涌入,紧接着的是心脏的抽搐,剧烈的收缩、猛烈的跳动,好像一只疯狗在撞击胸膛,也仿佛在胸膛安上一个炸.弹,终有一刻,会将他的心脏炸成碎片,炸成漫天的血花。
无形的火焰在心脏的悸动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寒冷。前一秒还在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被完全冻结,还有骨头、还有皮毛,还有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冻结,他成了一个被冰块堆砌的人,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所有的思绪都被冻结,只有一个念头越发强烈——温暖!给他温暖!他祈求着、赞颂着,抛开了所有身为人的尊严,只要哪怕一瞬的施舍。
时间的流逝早已与他无关,寒冷之后,又是炽热,又是窒息,又是抽搐……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成了什么模样。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足以使人昏厥无数次、甚至死去无数次的痛苦。
当这些痛苦霎时消失,率先出现在他脑中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举足无措的恐惧。
如同新生的婴儿,对周遭一切都如此陌生,于是生出更多的恐惧,害怕那尚虚无缥缈的下一次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缓慢回流的力气终于攒足,足以支撑他从地上坐起。
呼吸流畅,心跳平稳。深秋的寒风从后门吹进店内,吊灯轻轻摇曳,晃动的灯光和打颤的牙齿同频。
脖子僵硬,每一次扭动都带着脊椎摩擦的咔咔声。
眼前一片黑暗,没有月光。
店内空无一人,只有落在地上的调酒瓶被风吹着滚向角落,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一切都消失了,女鬼不见了,痛苦不见了,仿佛方才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男人甩着昏沉的脑袋,将手臂撑在身后,想要站起来。
一阵刺痛沿着手臂的神经传入大脑,他一下脱力,重新跌回地上。
左手手臂猛烈收缩起来,他强忍着尖锐的疼痛,将衣袖拉开。冷风吹拂,手上的鸡皮疙瘩起了大片,月光骤然洒落,照得布满针眼的皮肤越发惨白。
借着这束短暂的光芒,他看见手上的血管根根凸起,如笔走龙蛇般,在表皮纠结成一个血红的图案。
那是一个符咒!
东方人的符咒!!
她就是东方人!!!
手上、腿上、胸口、后背,不同程度的刺痛接连传来,他撸起袖管,卷起裤腿,脱掉上衣,不顾寒凉的空气,将全身皮肤都曝露出来。
符咒、符咒、符咒!!!!
全身都是符咒!
全身都是刺痛!
全身……他感觉到窒息、抽搐、炽热、寒冷又一次袭来,风卷残云般将他脆弱的神经绞断。
这就是她的复仇,这就是她的复仇!!
……
阵阵惨叫震醒了树上的寒鸦,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与后门被狠狠推开的声音一齐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里,伴着粗重而无章的呼吸声,不时有无意义的呼喊掺杂其中,比鸟鸣更加凄惨。
男人只穿着内衣裤跑出酒馆,穿过小巷,被巷尾的垃圾绊倒,身上登时被粗糙的地面擦伤数块。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痛一样迅速爬起,跌跌撞撞地向着更远处跑去。
他呼喊着救命啊,诅咒啊,报仇啊,杀人啊,走过街区的小路,穿过车水马龙的大道,激起行人的怒骂、汽车的争鸣。然而他毫不在乎,只一心走着、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