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慎有点烦躁,佩刀在手中掂了一下。
想也想得到,家人就是俞知光最大的软肋。他惯了独来独往,只考虑俞知光的安危,把这点忽略了。
紫宸宫的偏殿内无风,闷得阳光都仿佛凝固。
俞知光手握一只纤巧狼毫,在抄五千多字的《金刚经》,初夏已见热气,她所在的殿内偏偏摆放了三只炭炉,烘得闷热不堪,一滴清汗顺着她鬓角,滑过下颔,滴落到正在抄写的经文中,晕开了一个字。
她案上的经文一下子被驻足的嬷嬷抽走。
“将军夫人抄经是为太后娘娘祈福,不得错漏,不得有污迹,”嬷嬷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只能辛苦将军夫人再重新抄写一遍了。”
俞知光拿出绣帕,印印自己额头和眼睫被闷出来的汗珠,瞧见监督她的嬷嬷褂子背面都已湿透了。
“嬷嬷,这炭炉就不能熄几个吗?你看,你也跟着我受罪,大家都热一块儿了。”
“太医说了,太后娘娘是风寒才惹起来的头疾。将军夫人一片心意来侍疾,紫宸宫怎好叫你染了病,炭火就得烧得足足的,将风邪驱赶。”
嬷嬷木着一张脸,正是上次宫宴传俞知光去雅苑的那位郑嬷嬷,俞知光说不动她。
嫂嫂裴辛慧先她一步被召进紫宸宫里头。
黄福来在将军府里说“将军夫人何时到紫宸宫,俞少尹夫人就何时出来,回府照顾小女郎。”俞知光只好进宫来,关关还那么小,离了亲娘一日都不行。
薛慎知道她进宫的消息,会找来的。
她捻了捻狼毫上岔开的一根毛,再落笔。
郑嬷嬷看着时辰催促:“国师算过太后娘娘的生辰八字,九是吉数,将军夫人抄完九份才算是完成了祈福,可要抓紧时间了。”
俞知光从正午抄到日头西坠,不过抄了《金刚经》的三分之二,九份没有十日八日是抄不完的,更别提太后还每隔一两时辰就让她去侍疾照料。
俞知光又想了个借口。
“嬷嬷,既要抄这么久,我可否回将军府一趟,收拾些惯用的衣衫物件,再回来紫宸宫?”
“紫宸宫生活所需,应有尽有,簇新的衣衫鞋袜多得是,俞娘子何必着急呢?”
一道讽刺的声音不等郑嬷嬷答话,突兀插进来。
俞知光抬眸,望见个裙裳华丽的小娘子。
她才及笄的年纪,发上已是妇人发髻,正是最近嫁给了右骁卫将军的明盈郡主。
郑嬷嬷木然的脸,见了昔日小主子,露出喜色:“郡主可曾去看望太后娘娘了?”太后想要磋磨俞知光泄愤是真,因为侄儿丧命而悲痛病倒也是真的。
“刚从外祖母的养心堂出来,听闻俞娘子也在,我过来看看。”明盈环顾一圈,“你们先退出去。”
郑嬷嬷知她心性,眸中有不赞同的神色,“太后娘娘特地叮嘱我,在此陪薛将军夫人抄经。”俞知光在众目睽睽入了紫宸宫,场面不好弄得太过难看。
“嬷嬷,我还能不懂外祖母的心意不成……”
明盈声音软了下来,用幼时撒娇的口吻说道。
郑嬷嬷耐不住她央求,朝宫女递眼色,几人退出偏殿去,将门也阖上了。
明盈施施然走近几步,近距离地端详俞知光。
就是这样狼狈,眼前人依然清水出芙蓉般俏丽,定然是这张脸,都怪这张花容月貌的脸。
她生来骄矜尊贵,习惯了但凡看上的人和物都要得到,唯独在婚姻大事上踢到了铁板。
明盈咬咬牙,在本就闷热的殿内生起怒火。
“俞娘子抄经许久,渴了吧?”她拿起案上半天放不凉的装着热茶水的瓷盏,朝俞知光泼去。
俞知光正提防她刁难,手上摸着金刚经的硬纸模板,快快退开了一步,拿它去挡热水。
明盈手腕一痛,热气腾腾的茶盏没泼到俞知光身上,半道掉在书案上,反倒溅了自己一身,华丽昂贵的衣裙霎时间水迹斑斑。
她气恼地叫了一声:“你竟敢偷袭我!”
俞知光退出一丈开外,也懵了片刻,她没有啊。
她恨不得离这尊佛远远的,当初搬来皇都,最是苦恼贵女圈里的暗流涌动,芝麻绿豆的扯头花莫名能演变成比父兄官场争斗都复杂的尔虞我诈。
她宁愿抄多一份金刚经,都不想同明盈说话。
明盈冲过去,朝她扬起手——“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内侍官尖尖细细的声音闯入,偏殿门被打开,外头郑嬷嬷同宫女已呼啦啦跪倒一片。
明盈收回手,心虚地行礼,“皇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