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含绎又戳了戳。
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来,金链下摇曳的珍珠在昏暗的殿内仍然闪烁着柔润动人的光泽。
那只手动了动,手心向上。
裴含绎一怔。
他试探性地拍拍景涟掌心,击了个掌。
“……”
景涟哽咽:“帕子。”
裴含绎从袖中取出绢帕,却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走到殿门一侧,从金盆中沾了些干净的温水将帕子打湿,才折回来,将叠好的湿帕子放在景涟举了半天的手心。
那只手立刻缩回了被子里。
很快,蘑菇不见了。
景涟扯落挡在头上的锦被,仍在抑制不住地抽噎。
她颊边泪痕已经拭去,眼睛却仍是红的。
裴含绎忍不住笑了。
“喝茶么?”
景涟摇摇头。
殿内灯火大半熄灭,此时已经早到了该睡下的时辰,只是景涟今日醒得晚,又有皇帝听闻女儿醒了,派李进前来关怀,所以才晚了些。
屏风内还摆着一张榻,离床不远不近,虽较之床窄了些,但布置精细,一看就知道宫人们用了心思。
秋日不及夏日炎热,但天气仍未彻底转凉。裴含绎头发绞得半干,散开之后干的很快。
他拢了拢头发,瞥见床帷半开,景涟不知什么时候平躺下来,躺的笔直像一具尸体,被子罩在头顶,正巧把脸挡住。
裴含绎真怕她把自己闷死,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轻扯了扯被子。
他没扯动,被子下面传来一股力量,是景涟死死拉着被子不愿松开。
“我是不是很不顾大局啊。”景涟在被子下面瓮声瓮气地问,“父皇忙着朝事,我还在这里哭哭啼啼,李进回去一说,父皇忙碌之余还要担心。”
裴含绎微微俯身,轻拍着被子,柔声道:“怎么会,你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若是害怕到了极点还哭不出来,那才是大大的糟糕。”
被子揭开一条缝隙,景涟泛红的眼眶露出来,哽咽着说:“我也不想哭的。”
从郑王府回宫前,她还盘算着要避开父皇,不去福宁殿,免得被父皇看出她有心事。
然而多年来父女天伦做不得假,实实在在受了一场生死关头的惊吓,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转瞬间不见踪影。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扑进父皇怀里哭一场,将遭受的惊吓和委屈尽数哭出来。
裴含绎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慰。
下一刻他骤然僵住。
景涟扑进了他怀里。
泪水源源不断滴下来,浸透裴含绎披着的长袍,打湿他的中衣,温热的触感分外清晰。
她像一团柔软的云,又像一只皮毛温热的小动物,双臂环在裴含绎腰间,哭得那样委屈,又那样难过。
自己的身世、遇刺的惊恐、不能宣之于口的委屈,以及长久以来累积的种种沉重心绪,都在此刻尽数爆发出来。
裴含绎多年隐藏身份,自幼极其警惕,入东宫后更是如此。
即使是知晓他身世的怀贤怀贞,心腹亲信到了这等地步,裴含绎依旧极少令他们近身。
君臣之分、主仆之分、内外之分,几重压下来,可以说自裴含绎记事时起,就从没有和旁人保持过这样亲密的姿势。
本能之下,他险些直接将景涟掀开。
但这不行。
于大义来说,她是陈侯的女儿。
当年陈侯夫妇忠诚如斯,以至于舍生取义,他们忠于裴含绎的父亲,呕心沥血搭上性命,是为了保他的母亲与他们兄弟。
于私心来说,裴含绎也并不愿这样生硬地待她。
他并不讨厌永乐公主,相反,他还很欣赏她。
也幸好景涟忙着伤心,否则早就察觉到太子妃异样的僵硬了。
裴含绎黛眉微蹙,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将景涟从他怀里摘出去。
他到底是个年轻的男人。
就在这时,景涟哭声终于勉强止住。
她抬起头来,眼底水光莹然,分外动人,然而声音中哭腔未褪,显得有些好笑。
“把你的衣裳哭湿了。”景涟掩面抱歉道,“旁边衣匣里有没穿过的干净中衣,你换一身。”
裴含绎总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向后退开,低头看了一眼被浸湿的外袍,温声道:“不妨事,有外袍隔着,并没有湿多少。”
他下床又去拧了一块湿帕子,递给景涟。
景涟擦着脸上的泪痕,忍不住轻嘶了几声。
她眼梢下那一道伤痕不深,却也不浅,沾上泪水便是一阵刺痛。
裴含绎叹了口气,把她手中的帕子接过来,小心抹去景涟颊边泪痕,又去窗下案上取来药膏,给景涟重新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