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逸绝拿了一条新被正要铺开,回头问道:“玉人喜欢睡里头还是睡外头?”
“都可以。”千雪浪回答。
任逸绝的房间里有一丝流连不去的淡香,闻起来就像月光一样冷,并非是陈腐的尘埃霉气,倒有点像雪天压下的梅香,清逸幽长。
游萍生做派讲究雅致,想来任逸绝也不例外,这一点平日里不难看出,不过任逸绝却没那么在意。
他很像任苍冥,也很像游萍生,生性里也有几分夙无痕的模样,可都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那头的任逸绝不知千雪浪在想什么,只沉吟道:“那玉人睡在里面吧,我若半夜起来走动,也不会惊扰玉人。”
“可以。”
千雪浪解衣的时候,任逸绝倒还欲盖弥彰地走到屏风之后避嫌了一番,隔着屏影,他背着手,仰着头,背脊绷得笔直,说不清是不是在受苦。
房间里寂静无比,只有衣物抖动的声音,簌簌的,被子被抬起,又轻飘飘落下,如同雪落下的声音。
千雪浪没有唤他,任逸绝在自己的房间里做贼似地问了两声,听见一声回应,这才走出来,只觉得掌心湿漉漉的,出了汗。
等任逸绝理好衣服钻进被窝的时候,千雪浪的呼吸已变得匀长,若非是在入定,就已真的睡熟,显出任逸绝的局促不安十万分没有道理。
此刻月光也静静地等待着熄灭,光亮微弱了许多,只能叫任逸绝看个隐约。
千雪浪平躺着,此刻侧过脸来,如云般的霜发被挽起,堆积在枕面之上,满头银霜在暗夜之中隐约有光,如同月光下流动的水波,又像一条漫长而蜿蜒的雪路。
吱吱嘎嘎。
任逸绝仿佛还能想起自己与凤隐鸣上山之时,那些苍雪在脚下发出的声音,他也是在那里见到了千雪浪。
在镜面一般的雪地上,这个人握着一泓血刃,缓缓走到自己面前来。
那时候,他还不是为自己来的,是为了另一个人,是为了他的朋友,他的尘缘,他的一丝多情。
那时候,任逸绝也并没有这么爱这个人,没有这般情意激荡,不能自己。
在一片寂静之中,千雪浪倏然睁开了眼睛,他做事常常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听任何人的安排,因此实在难以叫人忽略他的存在,然而这样深浓的黑夜之中,却正符合他本身性情的平静,以至于任逸绝一开始并没有发现。
“睡不着吗?”千雪浪问道。
任逸绝吓了一跳,强笑道:“我吵醒玉人了吗?”
“没有。”千雪浪道,“只是你一直看着我,我无法睡下去。”
“那我不看玉人就是了。”任逸绝只觉得脸一阵阵地发热,急忙转动身体,要去看外头狡黠的月光,它半明半暗着,叫人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实际上什么也没能藏住,“玉人快睡吧。”
千雪浪什么也没有说,任逸绝只当他又睡下去了,眼睛望着衣架上披挂着的两件衣物,缎子上袅娜转过一段冷光,如同叶上的流萤栖息,衣服轻轻依偎,流萤也依偎。
“你为什么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千雪浪轻轻叹息一声,他的手忽然搭上来,揽着任逸绝的肩膀,任逸绝感觉到肩头紧贴着什么,好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千雪浪的胸膛,如霜的长发水波般流淌着,漫过任逸绝的脖颈,又悄无声息地滑落下去,倒似一条蛇的婀娜。
“是因为我吗?”
若换作任何人来说这句话,听起来都像是调情的笑语,偏生说这句话的人是千雪浪,说的人全无绮念。
任逸绝苦笑一声,去握千雪浪的手,温声道:“没有,玉人不要多想,只是今日格外难眠而已,不过是寻常小事。”
千雪浪淡淡道:“撒谎。”
叫千雪浪看穿心思,实在不是头一遭,任逸绝已能坦然地跳过狼狈羞愧,愤怒焦躁,阴阳怪气这三个流程,平静接受这份真实。
“撒谎是为了叫玉人安心。”任逸绝深深地钦佩自己的脸皮。
千雪浪沉默了一会儿,任逸绝握着他的手紧紧不肯放开,他自然是希望千雪浪能好好去入睡,可现在叫千雪浪从后面抱着,也感觉很快乐,他又期望着千雪浪就这样枕在自己肩膀睡上一宿,叫他品味多一丝快乐。
“我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千雪浪叹了口气,竟然真如任逸绝所想的那般,慢慢躺下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任逸绝想转身,叫他躺得更舒服些,却又怕千雪浪随时抽身离去,于是紧着嗓子道:“噢?玉人怎么知道?”
“你先前抱我的时候,我觉得难受,却又很喜欢。”千雪浪淡淡道,“你要我与你睡在一起,也觉得难受,又喜欢,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