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少甯泪水涟涟,抱着她哽咽哭道:“外祖母,我知道错了,日后我再也不瞒着您了,我将什么都告诉您。”
程老夫人说好,又摸她脸,哭得不能自抑,“你得我照看三载,我知远不能代替你家人在你心中地位,可人活一世,不能只盯着过往。谨慎行事是好,可绝不要再为了免我烦恼而将自己置身这般险境,我这把岁数,一脚已入了阎王殿,又无儿无女的,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既当初接了你来,便自信能护得住你,若当真这燕京留不住你了,我便带你回泉州老宅,左右咱们祖孙二人一头,天高海阔,只要心中富有,何处不可得一方安枕之所?你跟着我一日,我定不叫你活得战战兢兢,你且记住了,在我这,莫说名声,便算是名节都是个屁,世间万物,人能活最大,凭什么他抢男霸女的牲畜能活,你不能活!”
第35章
少甯听得眼睛又酸又胀。
其实方才甫一踏入程府,她便有些情怯。她害怕会有人等着抓她现行,又期盼着真的能有一人等她,那种感觉很复杂,自父母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期盼过温暖了。
父亲当年出事前,也曾递了书信回家,大约是已经决心揭发那曹硕,信中只一味粉饰太平,说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的忠孝节烈,官家的圣名,百姓的仰赖,却独独没有提到她们母女的后路。
她到现在都记得阿娘后来收到他出事的消息时,一个人坐在烛灯下,痛哭流涕的模样。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他筵作时曾说,女子要写一手好字,字即风骨,有了风骨,日后才能在世俗洪流中不被人轻视。可母亲偏偏要让她练习女红,母亲说人有风骨是幸事,但并非一定要宁折不弯才是英雄。灾荒时节施舍出的一碗稀饭远远比太平岁月里赠出去一幅名作更需要勇气。
她学会了作画,也练好了苏绣,可她的风骨没了,她的勇气也没了。
她的母亲,一个深闺里长大的娇弱千金,不得已在大事来临时操持起了全家的后路。
遣散奴仆,变卖家产,为祖母发丧后又写信求到程府门上,将她打发到燕京。
阿娘是柔弱的,她扛不起这样风雨飘摇的李氏,也无法面对父亲去后的闲言碎语,逃脱仿佛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她的家散了。
那时候,少甯从心里是恨过父亲的。
男人的心太大了,太平岁月里装着娇妻美妾,你不会是他的唯一,可一旦风雨晦暝,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奔着那一腔热血去了。
若朝廷后来没有为他平反,她难以相信,她一个罪臣之女,如今过的又会是怎样的日子。
程老夫人年纪大了,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又嘱咐安抚了她几句,便由秦嬷嬷搀着回了寒山院。
宋嬷嬷进来道:“姑娘,厨上做了几样小菜,也温着碧梗粥,奴婢端上来,您多少吃点。”
少甯说不了,“方才吃了些点心,现下也不饿。”又让嬷嬷准备热水,她要洗个澡。
宋嬷嬷道:“自入夜,厨上就留了炭火,水是一直温着的。”
同素瓷一道提了满满一桶进稍间,为她散了发髻,褪了衣衫泡在桶中。又另舀了些热水到小桶内,勾兑好了,轻轻为她浣发。
少甯:“入夜后,可有谁来找过我?”
宋嬷嬷将头发打湿,抹了香梨软膏上去,轻轻揉着,道:“酉时过后,老夫人便察觉到了不妥,大夫人遣了丫头过来问,奴婢按照老夫人吩咐的,只说,您由云萝服侍着去问诊了,酉时过半,老夫人亲自来栖梧阁坐镇,无论谁来,都说您已回府,只头疾难受着,谁也不见。老夫人亲自守着,又将四面都闭了门窗,关得死死的,倒也没人起疑,只后来戌时三刻时,大姑娘和三姑娘结伴来了一回,说是探病,老夫人留她们在正厅吃了盏茶,说姑娘你正睡着,将人强行给赶了去。”
少甯点点头。
圆桶内热水没过胸口,氤氲热气白线似的上升,先头散进去的花瓣已经铺满了水面,密密麻麻,滑过人的肌肤,有些发痒。
纤柔白润的女孩贴着桶壁,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宋嬷嬷道:“姑娘,可是觉得有不妥的?”
少甯忽然伸出玉手,在水面上捞了两下花瓣,又重重将雪臂捶到水中。
银珠飞溅,在半空中划成数道弧线又重新滴落入桶。
隔着水光氤氲,宋嬷嬷见少甯脸色沉得可怕,手上一顿,“姑娘?”
忙放下梳篦,蹲下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少甯眸光转至窗棂,“长公主殿下赠了一支累丝金钗给我,方才回府前,大表哥已派人自那庄子里寻回还了我,你明日拿了,寻个信得过的郎中,让他仔细瞧瞧这上面可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