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眼睛不行了,记性也不行了,乍然想起尚年轻时看过的甚觉有道理的几句话,得翻好几本书才能翻出来。
佩圻以前看书以为自己满腹经纶,且独具匠心,世上没有几个能比他更沉得下心,懂得猜测著书人心思的读书人了,如今偶尔想起以前读过的一二句,突然对那些读过的书有了更深的理解,又才懂得,原来书还是要这般读。
只有经历过,才知晓书里的那些人在哭什么,在笑什么,在悲什么,在无奈深思感叹何事。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古人诚不我欺。
“看炉作甚?看工部的那些人有没有学了去?”佩准咬了口肥肉,嚼了嚼,囫囵吞枣仰头咽了下去。
奈何,胖子也有吃肉不香的一日。
佩家最近这富裕日子,过得颇有点有今日没来日的样子,佩准真真是打心底怕他这短短的好日子,把佩家祖宗几十代的福气都享完了。
可这是爱妻一片拳拳之心,长姐的一片望弟成龙之心,还是吃罢,别浪费了。
“你还知道啊。”老爷子看着书道。
“您在看什么书?”佩准吃着肉,走过去。
“出去。”老爷子挥他。
这手里有油的家伙,可莫弄脏了他的书。
“爹,问您呢。”等不到进宫的佩准,征求老父的意见,“我那炉不用看,他们要是会,我求之不得,省得我一个文弱老书生,头发都白了,还得给皇帝陛下当打铁匠。”
炼铁也是个费脑子的活当,佩准若不是年轻时对这个感兴趣,又为着给家里挣点家用,仔细钻研过一阵,再经这些年,脑子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今日这铁他还没法炼。
饶是这样,他也没炼成,还得去请邻国的老师傅过来把关才行。
至于他们卫国工部的老师傅,一进炉房,看他那炼铁的手法就呲牙咧嘴,那模样,比佩准当考官审试卷,对着那些在考卷上胡说八道的学生的卷子呲牙咧嘴的面目还要狰狞。
他们道佩准荒唐,佩准看他们比他家里的老父还像个老不死的。
佩准不信他们能偷师成功。
这也不是他们不想偷师,而是他们没那脑子。
佩准的想法,卫国没人跟得上,也没人帮得上他,是以老父亲才壮士断腕,想了一晚上,翻出家里最后的那点老底子,给佩准出去找人来帮忙。
佩准说的话,佩垢也明白,老爷子已经看完他想看的那行字了,他放下书,揉了揉眼睛,道:“我儿,要是明日也不召你,陛下想来不会召你进去了,也不准备抄我们的家,你还是回去打你的铁,每日去城门看看,禄衣侯有没有带人回来罢。”
佩准嘴边的肘子便是强咽也吃不下去了,他停了嚼动的嘴,想了一阵,跟老父亲道:“那您帮我进去骂骂他吗?像二姐夫那样。”
佩圻敲了敲腿,叹了口气,“也是个办法,我跪死在始央宫,我们家靠着守丧,也能躲个两三年,就是苦了梅娘,才要守完皇后娘娘的,就要守我的了。”
“爹,说什么呢?我这就去打铁铺。”佩大人扭头便走。
第197章 要钱吗?
儿子一走,佩圻对着他找出来的一段小小的记载,怔忡半晌。
卫国其实在先帝手里已经有末日之相。
先帝非明君,也非暴君,他是庸君。
民众平庸,尚且无法裹腹,何况一介天下至尊帝王。
卫国当时被各地世家门阀瓜分把持,那是皇室末日之相,只待有一日,时机一到,各地掀竿而起,又是生灵涂炭,天下英雄逐鹿之时。
千百年来,历史便是如此重复上演。
大厦将顷,等到顺安帝上任,佩圻看皇帝力挽狂澜,手中剑从不息,佩圻也曾为之心焦,不断在心中演练卫国未来,可他算来算去,还是觉得皇帝没有丝毫胜算。
皇帝在做困兽之斗,佩圻便一如既往,作壁上观。
家中孙儿小时也曾质问他,为何吃着天子给的饭,不为天子解忧愁。
佩家仅是小史之家,他们是历史的奴役,是文字的奴仆,他们必须置身事外,才有佩门的千年传承。
孙儿说无视黎民的性命,忽视君王的困境,佩家跟那夹着尾巴求生存的狗又有何区别,这传承要了有何用?
当时,他与他儿,对着如此发问的孙儿,皆一言不发,沉默如石。
佩门三代,佩圻小时如此问过父亲。
佩准小时也曾如此问过佩圻。
换到如今,换孙儿如此朝他们发出他稚童的不解。
佩圻与儿子,一如当年自己的父辈一般,对提出问题的后代,沉默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