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目视着她离开,然后冲回医院门口,帮忙把不少伤员送到手术室,等到全部运完后,他站在原地喘气,病号服已经溅上不少血水和泥水,形容狼狈。
护士和医生都已消失地差不多,正在手术室中分秒必争地抢救士兵们,是的,虽然伤员们没穿军装,但匆匆一瞥中,许三多认出他们身上由弹片造成的划痕和击穿伤,他太熟悉了。
到底是哪个兄弟单位,穿着便装,却造成如此大规模的伤亡。
许三多怀着叹息慢慢走到自己的房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医护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祝他们好运。
这一晚上睡得不太安生,许三多总做一些战友倒在身前的杂梦,醒来后,他发现雨竟停了,是阴天。
洗漱后出门没走两步,看见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小护士,他轻轻晃了晃她:“醒醒,女同志,别在这里睡,容易着凉。”
小护士眼一睁,毫不残存睡意:“几点了?”
许三多想了想:“六点多吧。”
小护士很疲惫地眨了眨眼。
“伤员怎么样了。”
“死了一个男青年。”话音一落,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小护士喃喃着说,“我、我第一次看见,看见血……看见人死在我面前。”
许三多低头看着小护士的头顶:“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总要……”他看到小护士泛红的眼睛,不忍继续下去,只道,“走吧,睡会儿,睡着了就不想了。”
小护士恍惚地点头,转身欲走,忽被许三多叫住:“……那位牺牲的同志,现在被安置在哪里?”
停尸间内,许三多凝视着那张年轻且坚毅的脸,脑中竟然清晰地浮现出他开怀大笑的样子,这张脸可以是任何一个相熟的战友,也是东西南北中无数士兵中的一个。
他立正,敬礼,体内好似崩了一根弦,紧得发疼。
“好走,战友。”他低声说。
甫一转身,便看到一个人立在门口。
刺棱棱的头发,竟是演习中有过交手的“刺毛”张扬,他垂着手却不说话,眼里充满敌意,若有若的绝望之色。
许三多走到他身前,勾他的肩膀,却被刺毛格挡、反手抓住,许三多边退边抵,两人竟这么你一下我一下打了起来。
棋逢对手,前有宿怨,两人胶着在一起,难解难分,张扬出手毫不顾忌,又隐隐憋着一股绝望的气,他往许三多下巴招呼一拳,许三多也不留情,拳头深深砸到张扬的小腹,两人眼都赤红着,许三多在吃痛下眯眼,胸口像是有炙热的洪流奔腾,在把张扬绊倒后,他摸摸嘴角,手上沾了血,疼,也痛快。
战斗因两人力竭而宣告结束,许三多脸上挂了彩,半靠在墙边喘气,张扬四仰着躺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
“走吧。”许三多说。
雨虽停了,但天仍是灰沉沉的样子,时有凉风夹杂树叶簌簌飘过,许三多和张扬蹲在一个少有人经过的台阶处。
“张扬。”
“许三多。”
简单点头后,两人俱不说话。
远处有座高高的白色信号塔,一只鸟矗立在塔顶,“咔嗒”一声响,许三多收回目光,对张扬说:“也能给我一支吗?”
张扬用打火机给自己点上,反手一收,递给许三多,顺带了一支烟。
“谢谢。”
许三多默默无言地感到烟丝呛人的味道在肺部和喉咙处炸开,没瘾的人不怎么吸烟,却也偶尔为情绪而放纵一会儿,因此他对这味道既陌生又熟悉。
张扬突然开口:“昨天晚上,你背了我,谢谢你,许三多。”
“是吗,我没有看清,昨天太乱了。”
张扬想起昨晚自己睁开眼睛,看到雨水和灯光妖魔般在眼前闪着,直到许三多背上自己,他从眼皮间开的小缝中看了一会儿他的后脑勺,才因困倦而闭上。
张扬不是多话的人,他闷头猛抽,许三多只吸到一半,他就已经换了一根了。
“躺在那的,是我战友。”
“嗯。”
“他二十七,没成家,但有个女朋友。”
“嗯。”
也许当下的时刻,应该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但许三多想到同在台阶上的张扬,忽然明白了,如果一个人不想被打扰,自然有他的办法,当一个人对陌生人乃至敌人说话时,说明他再难以忍受胸口积攒的沉重。
许三多问:“下手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张扬把烟掐了:“死了。”
“好。”许三多也不看他,“该做的事做了,跟他告别时,不会抬不起头。”
张扬忽的一愣,他看向许三多模糊在烟雾中的侧脸,许三多后知后觉地扭过头,想到自己说的话、不断间起的脸上疼痛,竟也怔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