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似乎认为,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需要停止了,他仿佛厌倦了陪小孩子游戏,冷静地安排道,“我打电话给齐桓,让他把你接回去,睡一觉,明天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随后他握住枕头边的手机,齐桓帮他设置了快捷键,方便他随时联络下属,许三多看见袁朗的手指已放在键上,正欲按下。
“——够了。”许三多从牙齿里挤出两个字。
他听不下去了,怒火在他胸口窜了两窜,最终喷薄而出。
“每次。”许三多嚯然抬头,“每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这简直是一种指控:“你总是隐瞒、做文章,自以为是。”
“许三多——”袁朗眉目阴沉,也提高了调子,“你……”
“你听我讲完。”许三多才不怕他,直接打断,“话说一半,藏一半,我说错了吗?”
袁朗:“很多事,我不说,是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太复杂。”
“我是孩子?”许三多的眼睛深处的火见风就长,他指着自己被袁朗咬破的嘴唇,“你对孩子做这种事?”
他又扯开衣领,宽松的病号服下,肩头印着袁朗捏出的淤青,他早已忘了袁朗看不见,疾风骤雨地说,“还有这儿!”
袁朗立刻被撞回到那些缠绵的记忆里,他捂住额头,那里随着许三多的话一下下发着痛,他低声说:“三多,我是为你好。”
许三多的愤怒一窒。
这话多么熟悉,连这种温柔而深刻的语气也似曾相识。
“为我好?”许三多喃喃道,“……为我好?”
他有点想笑,嘴角没扯起来,眼泪却落下去,“就是藏着,掖着,看一个笨蛋被你耍的团团转?”
哽咽细若游丝,在这间死寂的病房里却刺耳无比,袁朗手一颤,把手机扔掉,随后他便听到许三多后退的声音,两步,他量的清清楚楚,并落败于此。
“怎么会耍你……”袁朗不禁叹息,“别这么说自己。”
“我不是傻子是什么,你们都是聪明人啊,嫂子,冯理……演一出好戏。”许三多胡乱擦了擦脸,咽下喉咙的酸意,他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情绪稳定,“于是我也学聪明了。”
“我开始不想、不问、不说。”许三多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刚入队的时候,我说过,希望你做一个轻松的人,做一个坦诚的人。”袁朗心乱如麻,脑袋越发胀痛,“但归根结底,做你自己就好。”
“我记得。”许三多轻声说,“那又怎么样呢?”
他想起过去,在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候,袁朗是他的明灯,总是指向一个出口,他便也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仰望他……直到他们都变得面目全非。
袁朗默然着,他在过去和现在的交界线上游荡,神色复杂不已,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随后,许三多说了一句话,让他表情冻结,机械般一点一点抬起头。
“你。”
他喑哑道:“你说什么?”
许三多很轻地重复了一遍:
“我早就不需要你了,你的那些照顾、指导,再也不需要了。”
许三多毫无温度、陈述一般的话语让袁朗怔了很长时间,他少有地有些仓皇,脸上出现了无所适从的神色,他缓缓抬手,捂住双眼,谁也不会相信一句话便让中校绝望。
“哪怕你不爱我。”袁朗竟像是质问,又像是哀求,“又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翻涌的情绪胀满全身,许三多已经发不出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在说:“队长,难道我是木头人吗?”
他无心去擦眼泪,水做的屏障将世界折射得扭曲,袁朗在里面,颤动着,摇曳着,像风中的烛火。
许三多站着,袁朗坐着,他们避视对方,都伤痕累累。
“有个问题,我从不敢问。”
不知过了多久,袁朗说:
“你恨我吗?”
许三多默然两秒,说:“恨。”
袁朗心头一把钢刀落地,激起尘埃,尘埃又落了地,他怅然地想,自己好像当了数年的行尸走肉,到今天才下葬。
“是啊,我该想到的。”他自言自语道,“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滚烫的疼痛里,袁朗放下手,眼前竟现出模糊的影像:模糊的床的边缘,模糊的灯光,模糊的许三多。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袁朗总是无法理解,为何老天让他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重获光明,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微微一顿后,他低下双眼——不如做个瞎子。
“如果你想,就听我讲讲吧,只是,它算不上好故事。”
“坐。”
许三多没有动,他便自顾自开口:
“你进队那天晚上,我抽了半宿烟,想,就让你好好当兵,慢慢长大,长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兵,长成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