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静临便强行压下心底隐隐的痛楚,继续口齿清晰地讲述那施惠与感激的往事。
柳祥的欺压,婆母的愚顽,生活的艰辛,段大官人的侠肝义胆和五两银子……她句句不提“你们误会了我与他的关系”,却句句都是这个意思。
谢琅此刻只想听到他想听的,她满足了他,于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切沉重之物都在这点点星淡淡风中消解了,四肢百骸舒展开来,他头一次觉得,谢琅可以只是谢琅。
“咦?那不是……谢大人么?”
翠柳今日留在玉颜堂帮银儿,直到这会儿才忙完,便忙不迭出来迎静临。
刚走到乌义坊门口,便遥遥望见夜色深处现出一对亮眼的男女,男的虽提匣挈篓,依旧不失温和从容的风度,女的姿容明媚,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二人言笑晏晏,正朝着这面走来。
翠柳认出谢琅,用胳膊肘捅银儿,要她快看。
银儿的目光一触到谢琅便移不开了,一时之间,她还难以将兄长这个词汇与眼前的大活人联系到一起,只是觉得奇妙,原来世上竟真有一个人,流着与自己相同的血,长着一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孔。
谢琅见到翠柳和银儿两个时,有一瞬间的踟躇。
从来好梦最易醒,此刻便是梦醒时分。
他留恋地看向静临,不敢像段不循一样叫她冉姑娘,他叫她冉娘子。
可是他心里明白,其实最合乎礼数的,应该是“柳家大娘子”才对。
也许再过段时间,他就要叫她姨姐了。
静临快步走向银儿和翠柳,紧接着,她便回过头来,活泼地与谢琅招手,“快过来呀!”她说,“这是翠柳,我们的巧手厨娘,这是银儿,银儿通晓医理,没有她的话,我们的玉颜堂可是开不起来呢!”
谢琅是见过这两个姑娘的,只是未曾正式结识,也未曾仔细打量。
此刻,见她郑重其事地给他介绍起她的好友,他心中便有了异样的滋味,像是食了一枚刚挂红的青杏子。
“翠柳姑娘,银儿姑娘。”
谢琅便也走上前去,郑重其事地与人问好,他肩挑手提,无法作礼,只颔首示意,“在下谢琅。”
静临挽着银儿的手臂,“这也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请谢大人怜恤我们几个小女子,送佛送到西罢!”
谢琅一愣,真送到柳家院里么?
他已经听母亲说过,冉氏已经抵京,现下正随母亲投住在姐姐家。
若是遇到了……该如何是好?
他看向静临,只见此刻她的眉眼弯成了他从未见过的弧度,亲热,活泼,还带着一丝娇嗔。
她一定是还不知道,那未曾谋面的亲妹婿,就是他吧?
谢琅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他无法指望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实情,只望今晚不要再遇到任何旁人。
一行人走过转角,前方是两岔道。
一条通向府前街,王婆家院子的后门、玉颜堂如今的正门设在那里,去那里路程最少,也不用走坊门惊动四邻。
翠柳头前引路,自然而然地往那里走。
从前也是这样的规矩,静临不想教婆家插手生意,便将账目和银子都交给翠柳和银儿保管,货物也是能不往柳家大院搬就不搬。
可是,她忽然听静临在身后与银儿说,“你也回吧,今天货就放在我家,明早拾掇也方便些。”
谢琅伫足,“还是去玉颜堂。无妨,我不累。”
他以为,玉颜堂远些,柳家大院近些。
静临轻轻推了一把银儿,“快回去吧,早些睡。”随后与谢琅眨眼,“大人想岔了!我家院子才绕路呢!怎么,大人提不动了,要不要我帮你?”
她揶揄道。
谢琅嘴角漾起笑,只得随着她,走上另外一条岔道。
坊道漆黑,人家的门灯大多已经熄灭了,只有卢里长家门口的红灯笼依旧泛着微弱的红光。
“你小心些。”
“你小心些!”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
谢琅感到自己正被一股新鲜而温暖的潮水漫盖、席卷,脚步便也变得轻飘。
静临偷偷翘起嘴角,望着柳家大院门口的石墩笑了笑。
石墩后的大门紧闭着,静临知道,老苍头给她留了门,并没有栓,只消轻轻一推,便得以悄无声息地步入其中。
可是谢琅并不知道。
于是,她便抢先几步过去,将门拍得山响,“母亲,宝儿!我回来啦!”
老苍头耳背,过了一会儿才探出头来,疑惑地看向静临,和她身后表情怪异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