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苍白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通红,像是溺水之人憋闷至极时,皮下的血液渐渐渗到表皮。
“他如何玩弄了你?是强迫还是引诱?抑或是二者皆非,实在是你自己,”刘阶加重了语气,将这最后几个字迅猛地砸向银儿,“实在是你自己不能洁身自好,反倒自轻自贱,以至于你母亲因你重病,最终撒手人寰!”
“王银儿,你今日的下场,连同你母亲的故去,始作俑者并非曲炎,而是你自己的不贞。本官说的对也不对?”
银儿被这话砸中了心中最虚之处,整个人不由得摇摇欲坠。
静临气得胸膛起伏,一手扶住银儿,一边朝刘阶怒目而视,此刻这位极人臣者面上的轻蔑落在她眼中,无异于柳文彦和柳兰蕙的假仁假义、仗势欺人。
“大人此言差矣!”
话一出口,她便隐约意识到,她将要反驳的不止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而是他那肃然端坐的姿态所代表的等级威仪与纲常伦理。
因此,这种反驳多少沾带一些大逆不道,因而也就有了一丝悲壮的味道。
静临十八岁的女儿心胸头一回感受到这样的情感,便被这情感鼓荡,出口的话也跟她的身体一样,愤怒地颤抖。
“银儿自幼无父,又被王干娘千呵万护长大,是以心悦斯文,更对年长的男人心存向往。只是她如今才十七岁,既无法分辨斯文与斯文败类,也无法分辨真正的爱护与刻意的引诱……她是在吃了亏之后方才明白这个道理的——大人!于我们这样既无书可读,也无有先见之明的长辈指点的女儿家,长一智或许就要吃一堑,不经事便不会懂得——这也能是我们的错么?可是曲炎……”
静临提到这名字便恨得切齿,“曲炎他已年届不惑!他身居高位,读过许多书,懂得许多道理,对我们便如对一只小猫小狗般,起兴则施恩予惠,让人以为那是他的真心,事后则弃如敝屣,以至于翻脸不认人,于上元夜派遣十多个持刀衙役上门威逼,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服下那堕胎药!”
静临将脊背挺直,带有徽州方音的官话因激动而略显含糊,“大人,孰是孰非还不分明么?难道这一切不是那衣冠禽兽造成的,反倒要责怪银儿这样无怙无恃的弱女子?”
刘阶已经许久未曾被人这样当面顶撞,便是段不循这样的儿徒,与他意见相左时,也要以更委婉的方式进言。
冉氏这丫头的确胆大,刘阶心中微有些赞赏,更多的还是恼怒,他冷眼瞧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终于没有自恃身份,开口反驳道:“一派胡言!若果真如你所言,这事全怪曲炎一个,而与王银儿无涉,那么本官倒想问问你,为何今日跪在这里的偏偏是你们——而不是旁人?”
“哈!”
静临被刘阶的这句轻飘飘的反问激怒,一霎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便情不自禁冷笑一声,“车轮碾过,多少蝼蚁丧命,大人也要拈起一只虫尸,轻描淡写地质问它,‘为何死的偏偏是你’么!”
“大胆!”刘阶的面上终于显出三分怒色,嘴上的胡子一翘,“你是在责问本官?”
“没有没有,”银儿急得拉静临,“我姐姐是关心则乱,并无忤逆大人的意思。”
“不敢!”静临亢声答道,嘴角却浮起一个凄然的笑,“大人疾言厉色,小女只能回答‘不敢’!”轻轻将衣角从银儿手中挣脱,她又直视刘阶,笑道:“正如银儿面对曲炎,明明不情愿,却要说‘别这样’,明明很难过,却要说‘没什么’!”
银儿泪水滚落到手背,因畏惧而冰凉的皮肤泛起一阵战栗。原来这世上竟有一人这样懂得她,就连她自己也在心中责怪自己下贱,她却敢在相爷面前抗声,说错不在她。
如此,便是这仇最终报不得也不恨了。她是个性子柔韧的姑娘,她不愿意为了恨意活着,更愿意为了静临这样在乎自己的人活着。
静临自己心里却知道,这一刻她与银儿本是一人,曲炎与柳文彦、柳兰蕙和柳茂也是一人,而刘阶,她看向脸色铁青的刘阁老,愈发觉得他面目模糊,最后经抽象为“权力”二字,那是官对民的权力,也是男人对女人的权力。
“相爷大概是想说,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而我们面对曲炎,既无法抗拒好处的诱惑,又不能承受权势的威逼,便是十足十的小人吧?哈哈!敢问相爷,便是朝堂之上的大人先生,又有几人能做到孟夫子所言,又有多少大臣,貌似铁骨铮铮,实则沽勇谏之名钓直臣之誉,以举贤不避亲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说来说去,无论是官员还是草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们都一样怯懦自私,所谓的勇毅亦不过是顺势而为、另有所图罢了!既如此,为何偏多我们女子如此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