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解我浣家帮之困,花楼中三句假两句真的剖白,费尽心思地买坏马与浆果,寻遍涟州的美景好物,邀我赏雾虹,上鹤馆,着红装……涟南戏很伤怀,可花神的祭舞很动人,瑞云眉也很美。”
“百花宴虽未吃成,但你亲手系在我腕上,在那场大火中如何也没能扯下来的手绳,却在我于凉州迷路时脱落,被前辈捡去,救了我一回……”
叶任生拿起正泛温的酒壶,将两人身前的酒杯斟满。
“说来,你不止救过我一回,分明从前说最不喜欠你恩情,可细想,我似乎欠了许多回,都没能还。”
望着她兀自饮下一杯,林啸洐喉间泛起酸涩,“你从来都不欠我的。”
闻声,叶任生笑中带了几分怅然,“也是,我确实不算欠你的,你那精妙的谎言与手段,将我耍的团团转,让我受尽戏弄与折辱,细细算去,我自然算不上欠了你。”
双拳一霎攥紧,刺痛袭上心口,林啸洐声音颤抖,“我从未有意戏弄你,更无意羞辱你,我那时只是太懦弱,太患得患失,太害怕你会拒我于千里之外,离我而去……我深知在你眼里我有多不堪,所以我真的害怕极了。”
几缕晚风携细雨入窗,星星点点的凉意,令叶任生侧过头,“你的怯懦与不安,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到恐慌和自厌,以至那场大火我放得毫不手软……好几条人命呐……”
话及此,叶任生红了眼眶,辣酒入腹竟是一片寒凉。
“那不是你的错……”
“那当然不是我的错,”叶任生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那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泪水自脸颊滑落,叶任生再往杯中添酒,“所以回来后设下的每一个圈套,说出口的每一句谎言,我都信手拈来,毫无愧疚。我想让你也尝尝被人攥在手里玩弄的滋味,我想让你从此被困在懊悔与绝望的深渊里,再也抬不起头,可是天不亡你……”
“天不亡你,”叶任生低头呢喃着,“天也不饶我……”
闻声,眼泪接连从眼角掉落,林啸洐抬头望向她,“你不要这么说,是我罪孽深重,后果自然该由我来承受,你想做什么便尽管放手去做。”
“我还能做什么,”叶任生看向他的眼神里,盈满了无奈,“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林啸洐眼前朦胧,看不清,也听不懂她的意思。
“林啸洐,你不必再那般费力了,你这个人,你的心,我很早之前就看得明白,”叶任生声音微顿,“可是纵然明白,你我此生,也是有缘无分了。”
林啸洐眉心因痛苦而蹙起。
“来世吧,”叶任生低头,来回摩挲着泛凉的杯身,“如果有来世,如果你我有缘,或许能做一对最寻常不过的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男媒女妁……你当真饱读诗书,挥笔高中,我不必假作于世,身不由己,你我再无需困于谎言,猜来算去,更不必事事较量,针锋相对……”
“如果有来世。”
说罢,她仰头饮尽了杯中酒,他垂首落去了两行泪。
将那空盏往案上掷去时,叶任生长舒了口气。
窗外细雨淋漓,她转头望去,街角的老槐树自雨中悠然摇曳,她这般才恍然发觉,原来晟州的槐花早已开过了时节。
泪珠滴在杯盏间发出的轻微声响,同耳边的落雨声相融,压抑而痛苦的呜咽自身前不断传来。
兰街明笼渐次生起,隔着雨雾,若云后闪烁的碎星,叶任生凝望着,眼前一瞬朦胧,随而慢慢消散。
“识人先识骨,当年我就是在这里,识破了徐徊的真面目。”
她缓缓回首,看向对面满脸泪水之人,“你知道吗,虽然从前的林啸洐不堪,却是个从不轻易低头,不拘不羁的洒脱人。尽管我总嫌他飞扬跋扈,狂妄自大,但心底里,其实也是有几分艳羡的。或许也正因此,他假作的徐徊,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将我欺骗。”
“只是很可惜,”叶任生轻叹,“他如今也已经死了。”
叹息很快被雨声湮没,叶任生转头望向窗外,未再发一言。
直至良久过后,身前之人自痛哭中收了声,从案前起身,默默走出了余记小馆。
夜雨中的兰街,美若漫不经心却每一步都别出心裁的泼墨山水,林啸洐渐渐远去的背影,倏尔便成了叶任生眼中,最浓墨重彩的那一挥。
纵然离别沉默无言,叶任生却明白,这一场雨后,林啸洐不会再动辄,便将自己塞进那连身都转不开的厢房之中了。
潮湿的夜风吹凉了满桌的精致小菜,叶任生缓缓执起竹筷,却半晌没能夹起分毫。
直至淋漓小雨渐渐细若柳絮缠绵,她才起身,离开了那一隅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