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黄昏的暮光,在太后的眼中,渐渐都成了晕染的看不清了的幻影。
当年,她诞下长子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深寂的黄昏。明帝不顾宫人的阻拦,在产房的一片猩红中,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吻着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喃喃地说着感激她的话。尽管她的身子,仍旧很痛很痛,但残血似的红光,却把她的心照的火热火热。她多想跟随着这红光,再次回到明皇帝身边去——
但她不能。早在很多年前,明皇帝就已经死去了。帝位上坐着的,换成了他们的儿子。这个有着他们骨与血,肉与魂的儿子。他是吃了他们血肉长大的,成人以后,也必然长成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明帝和他,从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尹太后撇过了脸,一行泪不禁落了下来。
谢澄望着流泪的母亲,许久都不能说话。尹太后渐渐平稳了声气,尽管在擦着脸上的泪痕,但神情却无分毫狼狈乞求之色,鬓上绾着的一根金簪,仍旧在昏光中熠熠生辉。
“皇帝心意已决,我无用,也不能再说些什么,”尹太后微微镇静着声音说:“只哀家近来,常常梦见先帝,我不忍先帝在地下孤苦……过段时日,我欲往明光宫去。”
明光宫,临近明帝的南陵,但已经是文帝时建造的宫殿了,许多年未曾修缮过。谢澄下意识地否决:“明光宫孤寒无比,母后怎可……”
尹太后静静地,不说话。念起封禁已久的长乐宫,谢澄也随之缄默了。“既然母后想好了,朕也不说些什么了。”在内心深处,谢澄终究还是舒了一口气的,“但母后不必急着去,待朕命大匠修缮以后,母后再去不迟……”
尹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皇帝的话了。事已至此,母子也再无话可说。两人对望了一会,还是尹太后先开口了,“你是真恼了我,为了那个沈氏……”此时此刻,尹太后的眼睛里,仍旧有着微微的轻蔑,“只你这样在意她,她的心里,可有一星半点的你?”
谢澄的神情一冷,尹太后淡淡道,“你也不必这样看我,我是你的阿母,总归是不想你受委屈,现下及时止损,只怕还来得及。”她略略叹了一口气,若是一直怨着儿子还好,一旦生起怜来,那母爱就又涌上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谢澄没有回话,殿外,暮色渐过,很快又是冷寂的黑夜了。
尹太后离宫当日,益成侯府,终于传来了益成侯尹怀修病逝的消息。
当时,尹太后已经登了鸾车。她不欲惹人猜疑,因而今日,只有她所生的三个在长安的儿女相送。行出了长乐宫数里,现下回头,连未央宫都看不清了。尹太后微微掀开了帘子,遥视着那高悬于空的红日。脸上的点点泪痕,终于是被冷风吹干了。
尹太后离宫不久,惜兰也离开长安了。
分离的那一日,惜棠与长姊絮絮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可以说的话都说尽了,到最后,真的是再无话可说了。
惜兰抱着她,最后说:“阿姊要回去了,你不必牵挂阿姊,过好自己的日子,好吗?我在临淮,知道你和小树过的好,就是最放心不过了。”
看着眼睛含泪,仍旧依依不舍的妹妹,惜兰望了眼奢美富丽的披香殿,叹息道:“即便相距千里,阿姊也永远念着你。再过几岁,就带着你的甥儿到长安来,与小树一起玩。”
以后对于惜棠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她甚至没敢去认真的想一想。但她当然知道阿姊这句话的勉励之意。“我知道的,”惜棠擦着眼泪说,“我会好好的,等着与阿姊相聚的那一天。”
惜兰含泪微笑着,最后抱了抱她,还是离去了。惜兰抱着小树,久久地站在门口失神。小树还小,不懂得离别的愁苦,在母亲怀里玩着头发。玩着玩着,脸上忽然感觉湿湿的,热热的,好奇地尝了尝,竟然还是咸的。小树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惜棠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回到殿中,吃完了奶,小树爬上惜棠的腿,想要惜棠给他讲故事。惜棠就指着窗外的梧桐树,给他讲着,一颗小树,是怎样长成大树的。小树很喜欢这个故事,惜棠把故事说了五遍,他才渐渐的睡着了,在惜棠怀里轻轻地呼吸着。惜棠安静地抱了他好久,抬起头,忽然间皇帝来了。
莫名的,惜棠有些发怔,抱着小树,一动不动地和皇帝对视。谢澄走了过来,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说:“在发什么呆?”
惜棠摇摇头,不说话。谢澄转而问道:“孩子睡下了?”
惜棠说是,就下榻,把小树交给了外头的灵儿。谢澄静静地看着她,惜棠迟疑地坐在了他的身边,谢澄握紧她的手,轻声说:“不要再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