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悦认识钟拂的时候,已经不算年轻,可还是入了魔障。他的身心深受折磨,可他始终不肯沉沦。久浸欢乐场的人,见惯了各种丑态,清楚恪守自持的可贵,是以难免高看他一眼,视他为正人君子,可堪托付之人。姚悦收到那封告别的信,知道在钟拂眼中,自己终究与旁人不同,他心里很觉安慰。他的牺牲,到底值得。
钟浴是钟拂唯一的子息,姚悦是想把她接到身边当亲子养的,但他终究晚到了一步。
姚悦没有在漳南见到钟浴,后来辗转通了信件,也提过接她的事,只是她不肯,她说自己是快活的,不愿挪移。她是真的快乐,字里行间感受得到,所以姚悦没有强求,只是常写信关怀。她太快乐了,无心顾及他人,所以只是偶尔回信,且极敷衍,颇有辜负真情的意味。礼尚往来,情亦是如此,被辜负的人,久之难免要失去热忱,但姚悦还是坚持写,因为不愿意失了她的消息。如此许多年,幼童长成了少女,有了难以排遣的心事,周遭无人倾诉,便写在纸上,千里迢迢传给他。他读着信,想象她长大后的模样。他知道她生得像她的父亲。他是无论无何都会给予她支持的,他决心去找她,他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能解除她的烦忧。出发前,他写了信,宽慰她,叫她放心,他会为她铺平道路,一切都会好的。路行了大半,他收着了回信,得知她已返回云林。他又提起想接她到自己身边的旧话,她答应了,可是没有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是都知道的。他一直有心,可是又老又病,行不得远路了。但他还是想为她效力,想再见一面,看一眼。
见到了,难免感慨。
她实在太像她父亲,各种相似。
故人恍惚就在眼前。
他当即知道,她很难过好这一生了。
但他还是愿意为了她奔走,哪怕徒劳无功。
他死在冬至之后,死前仍在牵挂。
应下的事,他竭力做了,问心无愧。
姚颂和钟浴坐在一起说话。事无巨细,钟浴细致地问,姚颂细致地答,全问了,也都答了。
然后就不再说话。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钟浴陷在很低落的情绪里,身轻无力,只是怅惘。
姚悦的真情,钟浴从来清楚,可是一直以来,她都十分轻慢,如今更是无可挽回。
但总归还是要说一些什么,为两人的情分盖棺定论。
“我一直恨父亲的放纵荒唐,是以父亲的旧人,我向来怀着几分厌弃,此生不欲再见,见了,难免想起伤心事……姚仲文,是有心人。”
病榻前,姚颂也是知道一些内情的,是以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濯英姊如今也算是落定了,叔祖在天有灵,必然安慰。”
钟浴又陷进颓唐里,蹙着眉,不出声。
姚颂很是忧心。因为自昨日相见,钟浴便是很憔悴的模样,脸上没有血色,带着三分病容,让人疑心是有什么不足。所以他不敢叫她沉湎于悲痛中,想方设法要转移她的注意。
姚颂想要钟浴陪他游赏碧庐。姚悦去前,对碧庐多有怀念之语,浮华欢乐,不一而足。姚悦那时已经病得有几分迷糊了,但仍清晰地复述出了碧庐里的景物,姚颂当时听了,心中十分触动。如今既到了碧庐,免不得依着故人踪迹前去追寻。
话就要出口,却猛然醒悟过来,若是故地重游,难免勾起伤心事。
不妥。
只好又想新法子。
思来想去,主意打到了寒昼身上。
寒昼不在。不知道哪里去了。
姚颂好歹是客,他这会儿不陪着,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姚颂便开口问了钟浴,“四郎何在?”
姚颂问了这一句,钟浴才意识到,原来寒昼竟不在。
她露出迷茫之色,“他竟不在吗?”
钟浴没想到。
因为一直以为,寒昼就是小黑,无论她到哪里,他都跟随左右。她早是习惯了的。
原来竟然不在。
他做什么去了?
她举目四望,不自觉就站了起来。
眼见她把心思转到了寒昼身上,姚颂松了一口气,也站起身来,笑着说:“我可是听说了,四郎对濯英姊,可谓是言听计从,是不是?”
钟浴听了这话,心里泛起一丝异样。
旁人眼里,寒昼对钟浴自然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这都是旁人以为的,实际呢?
只有钟浴清楚,她从来没有驯服过寒昼,他不是她手里可以随意摆弄的傀儡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