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誉相信他有准备在先,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可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在接连的意外面前,她并不敢认为那就万无一失。不过几日与戴珺失去联系,她却觉得一颗心已经悬了很久。
顾衍誉要去的地方也是合芜,同样是两人先前的约定。
如果戴珺在一次次截杀中脱身成功,他会简装快马按照原计划去跟那图会面。
如果他不幸……
那么顾衍誉要去完成这件事。
顾衍誉有那么一个瞬间产生了幻想——她在途中“捡到”奄奄一息的戴珺,将他抱上马车,然后他们就这样一直跑,跑进色彩沉郁的夕阳里,再也不要回头。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产生些糟糕的念头,比如就这么算了,让皇帝的禁军“霸占”所有的天铁军刀好了,然后羌虞就可以在杀完东南七镇的抵抗者之后一路高举他们的神兵再杀入大庆的土地。直到皇城被破,手握天铁的禁军因武器数量差距还是不敌,被屠戮殆尽。
聂弘盛在那个瞬间,或许会生出悔意?
顾衍誉甩甩脑袋,她发现这个糟糕念头的结局一点儿也不令人痛快,聂弘盛有愧疚的一闪念又如何呢?在此之前,是会死掉很多、很多的人。她的兄长、姬雪照、严柯、蔡莘……陵阳的守卫,她熟悉的守城人,禁军的统领刘理……想象中的死亡变得具体时,一切就沉重了起来。
然后呢?在这样的死亡之后,还是会有人迅速占据有利的位置,他们会把既得利益者的席位迅猛地瓜分掉,像秃鹫分食尸体,然后他们制定规则,这个规则里,有人源源不断给他们上贡,他们封妻荫子,他们世代相传,普通人再一次失去机会——
该死的!
她不能走,甚至不能置身之外,还因为她的生身父亲在这一切中扮演了推手的角色,她天然对所有人有愧。
顾衍誉没觉得自己的道德水平高出旁人多少,她只是觉得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也不该是吃饱了饭的人想从穷人口中抢走更多。
她还想过会跟戴珺有孩子呢,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
在正常的世界里,她不会因为是女孩儿而失去继承家产的资格;
她不会因为宗族被人把持,无论做得有多好也难以出头;
如果她获得了军功,她不必因为将军的儿子更需要这个功劳而将自己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拱手让人;
如果她弹得一手好琴,她有权得到公允的赞赏,而不是评价琴艺的标准在少数人手里,获得不了他们的肯定就被钉死在“下九流”;
如果她是个普通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不必因为有人在人间当了“龙王”,而被榨干辛辛苦苦劳作得来的果实……
顾衍誉有时愤愤地想,这到底有什么好难的呢?
这不应该是,最基本、最正常的世界的样子吗!
她奇异地想起了创世神古尔加留下的谶语——
其下无下,其上无上。
哎,试问这个世界上有谁真的需要踩在所有人的脑袋顶上才能活得下去么?
居高位者只拿自己那一份,不多抢别人的,也是不会饿死的吧?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最初是否因为神的恩赐而存在,但凭顾衍誉对山川风物的了解,她知道“其下无下”是真的,这片土地足够很多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前提是,没有人始终想着占有更多。
她在颠簸的马车里,颓废并冷静地接受了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可以愤怒,也可以想逃走,不过都对局势毫无帮助。而她理想中的那个世界,永远无法凭空得来。她已经是“顾大人”了,如果她也要逃走的话,指望谁去改变呢?靠平民一次又一次地,以自己的性命去控诉不公么?
顾大人囫囵睡了一觉醒,就这么让自己想通了。
人终其一生能做完的事其实很少,人命也很脆弱。在有一口气的时候,去做点什么,让世界往“正常”的方向多走一步。或许她也走不了多远。可是如果很多人都这样想,应该终有一天,作为集体而存在的人类,会看到那个世界。
旅途漫漫,她从随身的行李中抽出一本小册子。
只看她认真专注的模样,旁人或许以为在看什么正经书。
实际那是,唔,顾戴二人的一点小秘密——
两人尽管日日常相见,还是架不住年轻的那种腻乎劲儿,对爱人极有倾诉欲。同居一室也乐于给对方留个只言片语,或者将重要的事记下两笔。
什么今日跟燕安一起赏花,得诗一首啦。什么今日上朝又被某某大人气了个够呛,两人背后说人坏话时忽然觉得有一句阴阳得极妙,得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