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就算过去了。
戴珺:“我找到了当时舒台上奏的折子。当地背后必有高人,对于抢灌溉用水一事坦白承认,严肃处理。同时也没少给百姓安罪名,将他们说成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处理这种事,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百姓若有反抗,先扣一顶暴民的帽子,然后告诉你,被强权欺凌了,也是有正道可伸冤诉苦的呀,有大路你不走,偏要如此凛冽行事,又是为何呢?那就至少能治一个寻衅之罪了。
百姓是暴民,给了上位者一个台阶。不是他给贵族的示范不好,是百姓不受教化。总归官员也已被处置,那还不快快翻篇么?
“韩博的叔父因河工身份,又是个小主事,也被归在主犯之列。被判斩首,以平民愤。”
“你先前说他不愿助纣为虐,那他是因此被冤死了么?”
戴珺表情沉重起来:“是……他含冤而死。他不仅没有为这些贵胄卖命,实际上,还是火烧画舫这件事里主要的举事之人。他曾多次劝谏地方官员,向他们进言河流盲目改道的后果,但没有人听。在亲眼目睹支流行洪不畅和舒台农民的惨状之后,他向那些苦命人揭露事实,告诉他们画舫之乐是如何影响到了这些百姓的生计。他平时为人热情,也很有些江湖朋友。火烧画舫能组织起那么多人,还有他一份联络之功。”
戴珺:“皇帝曾有令,此为官之过,非民之罪,要当地不可为难那些流民。但当地瞒下他曾主导火烧画舫一事, 将其归在了致使河流改道的罪人之列。他的家人不服,韩博的父亲还想进陵阳告状,被当地官员盯上。于是待风浪稍稍平息,当地给韩家寻了个大不敬的罪名,说是因为不满被处置而当街侮辱今上,就被判了株连九族。”
顾衍誉胸中气血翻涌。
她不禁想,若她是韩博的家人,落在这样的境地,能做些什么呢?
在陵阳千里之外的小地方,所有冤屈都上不达天听,此番若非韩博在猎场射出那一箭,若非戴珺追踪到他的家乡,这些事,岂不是甚至无人知晓?
“韩博还有个妹妹,原本跟他都难逃一死。他们是在当地人齐心相助之下得以逃生,官兵曾经搜城,而当地人接力藏起兄妹二人,直至把他们送出舒台。”听得出,戴珺在讲述中也在极力克制情绪。
但两人没了户籍和路引,即便出了舒台,也不容易讨生活。妹妹在途中生了病,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好好医治,只能吊着一口气勉强挨着。
幸而韩博遇人相助,收留兄妹二人,并给他银钱让他学本事,才有后来到了陵阳投于严家门下。
戴珺:“你当日说他不舍得穿的那件衣裳,若无意外,是他妹子做的。而她,几年前就已经旧病复发,不治而亡。”
然后韩博就真的没有了九族。
有谁比一个九族尽失的人更适合去“弑君”呢?
这件事足够令顾衍誉震撼,但她听的过程中,一直还分出一点注意力去想顾禹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直至此刻她意识到,应该是他收留了韩博。
“严家跟这件事的关系是?”她问。
“两次给韩家判罪的,正是严槿姐夫的一个兄弟,姓邢。他屡试不第,本没有资格为官,是被严槿一句话安排在那个位置上的。舒台出事之后,当地涉事官员被重罚,但他不降反升,亦是因为有严槿的保护。”
千里之外的地方……皇帝怕也只扫过那些官吏的名字,连人都对不上。处置哪些人,处置到什么程度,到头来还是地方自己的决定。
顾衍誉此刻觉得严槿若死了真一点不冤,只是……
“有什么疑问?”他说。
顾衍誉摇头:“说不上来,只是直觉,这位姓邢的,既然有严家在头顶保护,有恃无恐。韩博的叔父即便因揭露黑幕而被记恨,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小角色,为什么要迂回地安上一个大不敬之罪,再判株连九族呢?这样的大罪,倒让人觉得不是泄愤,而像在害怕什么。”
因株连九族这样的大罪牵连甚广,也许就是一村一寨尽灭的后果,所以轻易不给判,还得层层往上报。若那地方官只想泄愤,在自己地盘动点私刑显然来得更快。
戴珺眼中有一丝奇异神色:“你想得一点不错。我猜是因为涉及人数太多,需要调动官兵协助,不是他自己悄悄能做成的。这背后干系复杂,我有了些眉目,等清晰一点我再告诉你。”
他如此大方不遮掩,顾衍誉反而没什么想打探,只问了一句:“韩博,真名是什么?他的叔父又姓甚名谁?我想让人悄悄给他们供盏长生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