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誉将她上下打量,她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衣裳是洗得发白的布料,她看起来比这个年龄的一般孩子更稳重一些,但能看出压抑着的紧张。
顾衍誉让鸨母出去了,然后盯着这个女孩儿,好像在思考解决什么难题。
半晌过后她往榻上一躺,双手枕于头下,双腿是个跷二郎腿的造型,就这么把人晾在一边,自己想自己的事。
女孩儿也不多话,屏住了呼吸头也不抬。
多半天过去,顾衍誉不知想了些什么,她一个翻身,在榻上换成趴的姿势,扭头来对她说:“你不可以动我的衣裳,但你可以拍拍我的背,我的名字是誉儿,你要叫我誉儿。”
那女孩儿眼里柔柔的,在床边蹲了下来,像安抚一只小动物那样,隔着衣料捋她的后背。她叫她的名字,誉儿,誉儿。
很久没有人以这个名字称呼她,他们怕她,叫她三少爷、小公子,背地里叫她顾小鬼。
然后那女孩儿看到这位“小少爷”哭了,没有声响地,洇湿了枕头上的一块。女孩儿为她轻轻哼唱起母亲曾唱过的歌谣。
顾衍誉问她:“我若带你回去,你愿意跟我走么?”
“我愿意。”
“但跟我走是有条件的,以后你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
“小公子救我出这里,我这条命便是小公子的。”
她被顾衍誉带回去,但祖宅里的侍女多到奉茶的都有四个,她没有什么可做。顾衍誉说你唱歌好听,若是有兴趣,给你找个师父,学点儿什么吧。
她还给那女孩儿改掉了脂粉味重的名字,新的名叫燕归,就让她生活在顾宅里。
顾衍誉并不主动去见她,她在人前哭了一场多少觉得有些没脸,燕归却机灵,会在深夜前来,轻拍她的背,给她唱一支歌。
顾衍誉有一回没准备好见人,她忽然进来惹得顾衍誉不快,燕归赶紧压低了声音说:“你别怕,我知道你是女孩儿。”
顾衍誉原地眨眨眼,燕归道:“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我看得出来。”
在那之后顾衍誉像找到一个好玩伴,女孩没比她大多少,却总喜欢扮演又像妈妈又像姐姐的角色。
燕归抢了侍女和嬷嬷的活儿来做,晨起去给顾衍誉穿衣,细细为她梳头。
顾罗刹在花楼里赎回一个女孩儿这件事被传开,说得不怎么好听,但顾衍誉显然不在意。
她跟燕归的玩伴之谊更深,终于别别扭扭地告诉女孩儿“燕归”这个名字的来历,因为她叫燕安,小女孩儿遇到玩伴,总想要跟对方是差不多的,吃差不多的东西,玩差不多的玩具,叫差不多的名字。
之后没多久顾太尉来了,陵阳缺人手,燕归比顾衍誉大,正是长开的时候,她美丽、聪明,还有一把好嗓子。一个这样的歌姬,看起来能被培养成为一个好探子。
顾衍誉不愿,拼了命要留下她来。
顾太尉连不悦都没有,顾衍誉的反抗于他而言不过毫无力道的孩子话,甚至不值得他烦恼。
他只对她说了一件事,当初顾衍慈也曾想留下妹妹,他告诉顾衍慈的是,可是你除了祈求你的父亲,什么也不会。你连自己将来要去何处,都做不了主,又凭什么留下她呢?
顾衍誉明白,她连护卫都是顾禹柏的,如果她的父亲不爱她,不给她一点纵容,她就没有任何筹码。
那年顾衍誉还不算大,想到唯一能报复父亲的方式是伤害自己,于是她绝食了。
当然,顾禹柏也没劝。
第二天,燕归来了,向她磕了个头,跟顾衍誉相比,她脸上的表情冷静到冷淡。她的言辞笃定:“我要到陵阳去,那里是真正的富贵乡,太尉大人会让我名动天下。”
顾衍誉嘴角向下,她的神情紧绷:“你不要跟我说言不由衷的话,我没有那么怕他,也不会让他带你走。”
燕归对她轻轻笑了:“那一天主子问过我两个问题,我十三岁没有错,可是你见到我的那一天,我已经被卖进去快一年了。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我只不过借你向上爬。”
顾禹柏那一次离开乐临时带走了燕归。
再后来歌姬洛莲真的做到了名动天下。
陵阳再次相见时两人都有默契,谁也不提旧事。顾衍誉似乎早忘了还有过这么一段,身边也无人敢提起。她们在各自的角色身份里,演得尽职尽责,只很偶尔在时光的缝隙里,找到一点属于过去的东西。
顾衍誉醒来后缓了缓神,同她说了自己的梦。
她说梦里看到了严槿,严槿说他没有弑君,不该牵连家人;也看到严柯,严柯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这么对他;还有严家小妹,严沐拔了自己的簪子要来刺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