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背着光,从门外行走进来的高大人影轮廓都被光影模糊,看的不甚清晰。
他迈入祠堂中后,身后的木门缓缓关上,阳光被阻挡在外,他的模样在暗处反而更加清晰。
裴琨玉生的眉目冷淡,满面清寒相,素日里挺拔如松,浑身似是都萦绕着淡淡的白雾,身着一身书生袍,千秋云岚,松枝栽雪。
而今日,他规整的书生袍上满是鲜血与撕裂的口子,素日里齐整的发鬓被砍下了一丝,一缕黑发悬在眉眼间,为他添了几分不羁落拓,那双黑色的瑞凤眼角下,飘着一点血痕,那是李霆云的血,落在他的面上,更添凌冽。
素日里裴氏二公子的斯文外衣被拔下来,露出了其内,铮铮的煞气。
他裹着满身血腥气进来,站在祠堂前时,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开始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裳。
裴琨玉褪尽上衣,将衣裳端端正正的叠放在一旁的蒲团上,又将玉冠放置在衣服上,收拾好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手不由自主的贴了一下他的左侧胸膛。
上面有孟韶欢留下的、未褪的爱意,不管什么时候都烫着他的心,哪怕身处祠堂,也让他心口发暖。
虽说计划出了点问题,但是只要一想到孟韶欢已经被他的亲兵带走、好生安置了,他混乱的心就好像又找到了方向。
只要孟韶欢在,他的这些苦就不曾白熬。
思索间,裴琨玉缓缓放在摁在胸膛上的手,最后只着亵裤跪在堂前,等待挨着行刑者的鞭刑。
祠堂高而冷,偏且寒,殿内无窗,不通光,哪怕是正午,也见不得阳光,只有牌位前的长明灯还在闪着豆大的烛火,静静地亮着。
行刑者自祠堂校门而出,第二次看向这位裴氏宗子。
裴氏双玉,早些年冠绝京城,风华正茂,在京中常为人赞。
但好日不久,长子因意外坠马,落了个残疾,行走不良,日行皆要乘坐机关椅,与废人无异,所以,延续裴家百年荣光的重任就落到了裴二公子的身上。
裴二公子深知自己背负重任,所以一生循规蹈矩,奉公重规,从不曾有半分逾礼妄为,却不知为何,短短半个月间,进了两次祠堂受训。
之前那一次,只是二十鞭而已,但这一次,却是二百鞭。
家法二百鞭,跪十日,二百鞭也分十日打完,一日二十鞭。
这十日中禁食,仅有水粥可用,整整十日间,见好些的伤疤再一次被鞭子抽开,皮开肉绽,再糊上一层新药,免得夏热生蛆,人死是死不了,但这种折磨却让人难捱。
行刑者入场时,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跪在地上的裴二公子没有任何动作,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烛火的光芒映照在裴琨玉的身上,将他赤着的上半身映出涟涟的暖澄水光,他端端正正的跪着,白玉一般的背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每一声鞭tຊ刑落下,都能听见皮肉爆裂时的回响。
裴氏法重,艳色的血顺着鞭子飞溅而出,蹦到青石板上。
青石板是暗淡的冷色,血是明艳的赤红,冷与艳之间,裴琨玉一声不吭,唯有鞭声回响。
二十鞭之后,行刑者收回手中的铁鞭,照例问道:“裴氏琨玉,裴子瞻,你可知错?”
铁鞭收回,祠堂一片空寂,裴琨玉昨日厮杀半夜,今日被拉回来行刑,一日间未曾得到半分停歇,身体已到了极限,二十鞭打完,他的半个身子都麻木了,行刑者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似是混混沌沌,叫他听不清晰。
只是这一幕,却突兀的叫他想起了在不久之前,他也在这里受刑的那一次。
那时候,他还不通情爱,只知道一位的守礼,避让,后来他才知道,有些事,生来就是避不来的,避了,就要痛上一生。
比起来这一生,现下不过二十鞭,又算得了什么呢?
跪在地上的男人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因为疼痛而微微弓起脊梁,玉色的背凌乱不堪,颓山伏地间,他缓缓抬起头,直起身子。
那张君子面霜月茭白,亭亭不染,墨发披散垂于耳侧,姿容狼狈,却难掩眉间清傲,一如当日般字字郑重:“不肖子孙琨玉,无错。”
他若是今日认了错,是能逃避一时惩罚,但以后孟韶欢在裴府就再也冒不出头来、没有立足之地,旁人会觉得,对他来说,孟韶欢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不愿孟韶欢被人轻视,所以硬要熬过这一场罚。
若一定要说错,那他唯一的错,就是没有在李霆云之前,遇见孟韶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