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低下头,额头抵在谢漆额上,身躯完全靠下来,低哑道:“谢漆,在我们这一代,这世界如若没有你的重生,晋国和我都没有此刻的安定。可今夜听大长公主的陈述,上代因为高子固的重生,才迎来了这样一个肮脏破烂的晋国。谢漆,你说下一代还会有人重生、穿梭,继续摧枯拉朽地影响晋国吗?”
谢漆由他靠着,眉头动了又动,像一只几瞬之下神情变换的灵敏动物。
或许因为他的记忆仍有残损,以及他对前世的回避,他只能靠仅存的片段和猜测去想象前世的晋国。但高骊不同,他每月都要鲜明地体验一天前世的晋国困境,他比谢漆更能体会到怪力干涉下的两个人世是怎样的对比鲜明。
谢漆问:“陛下听了大长公主今夜的话,惊心那幅画里的众人,痛恨源起的幽帝,即便自己是重生的受益者,也质疑重生这种超脱的力量是否应该存在,是这样吗?”
高骊点头,悲愤压抑成了颓然:“高子固对睿王他们为何有那么深厚的恶意和仇恨,大长公主不明白,可我们猜得到,只因高子固是重生者,带着另一世的恨意来的,他给无数人带去了无数的毁身诛心痛苦,一直延绵到现在。他是个渣滓,重生是他手里的报复工具,这个工具完全不可控。”
谢漆看着他的眉目,忽然想到异世的另一个高骊也是不可控的。
“如果高子固没有重生,睿王登基,也许晋国另有他劫,许许多多的人仍然难逃一死,可是那死局会不会不一样?至少睿王不会像高子固那样做出如此下作的畜牲事……大长公主和吴攸是被荼毒者,你又何尝不是。”
高骊低头靠在谢漆肩上:“我听她对画陈述时恨不得去掘坟鞭尸,再去天牢把梁奇烽碎尸万段,你说,如果没有仗着重生的全知助益,他们敢那么肆无忌惮吗?我和北境军得益于你重生的先知而活下来,以前,更以前的重生者呢?往后呢?我希望往后的晋国能脱离护国寺的牵扯,脱离萧然那一缕残魂的操控,千万人的宿命被不明不白地颠覆,当真是无力……”
谢漆伸手环抱住高骊沉如山的身躯,听得有些失神。
尚未回神时,殿门外便传来了踩风急匆匆的脚步和禀报声,两人听到那上报的内容,当即起身快步赶去审刑署。
夜太深了,不止天地广辽,宫城也广袤,仿佛到处都在空空荡荡地回响着踩风那一句“宰相自戕”的上报。
审刑署的值夜吏员在外门不敢进去,高骊和谢漆穿过了一行行跪拜的身影,走进灯火通明的牢路,高幼岚站在深牢门外,唐维进了牢里,单膝跪蹲在角落那一块阴影的死角前。
牢里没有狱医,昏亮的灯光下,四个生者,一个死者,四个高家人,一个唐家人。
唐维久久没有起身,只在那块阴影前机械地汇报:“审刑署将吴攸关押进牢房时,收走了他身上携带的利器,唯独左腕上的残玉没有收走。我们知道这是三年半前先东宫高盛的遗物,即便有残瑕,也通体温润无锋。今夜他敲碎了这块玉,用玉的缺口割断了喉咙。”
谢漆耳畔嗡鸣,他知道那块残玉出于东海,质地坚硬不易碎,是吴攸当年赠给高盛弱冠的礼物,兜兜转转,送出的玉回到自己手上,打造的玉碎在自己手上,饮血成全解脱。
他侧首去望高幼岚的神情,事到如今再问他们母子最后的谈话是什么内容已经毫无意义,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在她脸上看到任何波动。
高幼岚面无表情,寂然无声,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或许她也解脱了罢。
第219章
翌日二月初一的早朝,皇帝当朝宣告了宰相自戕的消息。七大世家最后的郭家家主、工部尚书、代职宰相郭铭德当朝晕死过去,满朝官员无不震骇,易储大典虽恍如隔世但才过去不久,几乎眨眼之间,对抗了数年的吴梁两大党首一污一死,竟然土崩瓦解。
梁党死寂,吴党喧哗,有的泣告追诉,有的摘帽致仕,一时朝中大乱。
高骊在朝上,谢漆去吴家。高幼岚收殓了吴攸的尸骨欲回吴家,但不打算亮出身份,她若是表露身份,大抵会被士族群臣和吴家群族架起来接管吴家,历史便将轮回。她和镇南王没有任何回吴家的意向,但事实是即便他们夫妻不回长洛,南境的势力也足够让他们动摇朝堂的局势。
在高幼岚的提议下,谢漆以天泽宫的立场接下了这棘手事,她便稍作易容随同在身边假装女官,将吴攸尸骨运送回吴家,一同料理庞大的世族庶务。
清晨,吴攸的棺椁运送回吴家,巳时便云集了长洛的吴氏中人,晌午聚集了大批下朝的官员,再到下午,更多的人匆匆赶来吊唁,偌大吴府车水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