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非在休息区坐了一天,有一位抢救无效的病人被推出ICU,家属就坐在他的前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有那么一个瞬间,陶非觉得他们很吵,但他马上反省了自己的冷漠,安静地忍受着,直到医生把他们劝离。
夜晚,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经过商场,巨幅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放着广告,刚好就有庄周的新品宣传片。听说公司的事情目前是其他股东在处理,之后董事会将选举新的董事长,所有的一切都照常地进行着。这让陶非觉得很残忍——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好像都不会是必不可少的。所做的工作可以被替代,留下的情感能够被填补……
随即,他意识到,无论是现在产生这样的想法,还是在医院里险些对着刚刚失去孩子的父母发脾气,都是因为恐惧。他发现自己正在用一种近乎逃避的方式宽慰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边子兰可能会死,可能某一天睁开眼睛,这个人就不存在了,自己所能做的,除了去接受——接受自己喜欢过他、爱过他、失去他,除了后悔在那个万事俱备的饭局上把所有精心准备的话又藏回心底,然后他会继续活着,直到有一天,爱上另一个人,慢慢忘记这些感觉。
陶非在边子兰住院后,第一次落泪。车窗开到最大,他把脸彻底转向窗外,晚高峰刚刚结束,车子顺畅地飞驰在马路上,带起连续不断的风,眼泪流出来,就立刻被吹干。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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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干(四)
失眠的第四天,陶非在凌晨三点无奈地从床上爬起来,整理完一份资料发给老板,天刚刚开始亮起来。
那天走得匆忙,后来又发消息和老板解释了原因,韩律师体谅地批准了他的假期,只留给了他一些简单的文件处理工作。邮件预料之中没有马上被回复,陶非关上电脑,去洗了一把脸。抬头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肉眼可见的憔悴,心里有一种和边子兰同甘共苦的使命感。
他拿起刮胡刀,把一张脸修整成原来的样子,因为缺乏睡眠的缘故,手指颤抖,划伤了下巴。细小的血珠冒出来,一滴一滴聚集,然后滑下来,很快就愈合了,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伤口。陶非从前没有晕血的毛病,但是此刻盯着看了两分钟,竟然觉得有些恶心。
出门的时候还不到六点钟,城市里清晨的街道异常安静,胜过夜晚。除了24小时的便利店和冒着热气的早点摊位,其他地方尚未醒来。陶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早出门,想去的地方都没有开门,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并没有减轻独自待在家中的无措与孤独。
可是,除却这些,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绕着小区走了一圈,然后朝着医院的方向去。中途又觉得,去得太早会打扰到边子兰休息,于是绕路到学校,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这样消磨掉两个小时之后,他骑车来到世贸大厦,找到了咖啡厅旁边的三明治店,他本来就很少逛街,又是和姥爷一起生活,习惯了稀粥和小榨菜的早餐,从来没买过这些东西,面对种类丰富的菜单有些茫然,店员小姐姐热心地向他推荐了店里的招牌金枪鱼三明治,他还是犹豫不决。是给女朋友买早餐吗?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小姐姐一边等他做出选择,一边笑着与他搭话。
陶非本能地摇头,刚想开口否认,张开嘴却换了句子,他刚刚做完手术。
那还是不要吃海鲜了。原味牛肉可以吗?面包烤的软一点,或者玉米滑蛋,比较清淡。面对一脸为难的帅哥,人总会多出几分耐心。陶非耽误了店员这么长时间,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最后一样口味买了一个。付款的时候,只觉得真的好贵。
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前两天,在止疼药的作用下,边子兰多数时间昏昏沉沉地睡着,像是做梦,又好像只是一些回忆,小时候的事情,还有和陶非在一起的事情。期间短暂地睁开眼睛,不能动弹,身上没有一处不感到疼痛。
我要死了。他想。我可能就要死了。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边子兰其实并没有怎么思考过这个问题。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没有到能够深刻理解这个词语的年纪。他常常会回忆,父母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但是没有答案。因为没有人知道,那就是最后一句话,对他们每个人,那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没有人用心地准备过,或者想要刻意去记得。
死亡是突如其来的。
惊喜和意外,对于人生似乎也是一种寻常。
甚至对于他自己而言,从小就隔三差五地往医院跑,他也不觉得25岁的自己和死亡有什么密切的联系。可是躺在床上,在这样反复的梦与醒之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就快死了。